2018-08-26 ◎楊富閔 圖◎阿力金吉兒
天公廟旁邊的小田地,應該可以叫做天公地吧。十五歲左右我才知曉祖先竟有一塊荒廢多年的廢耕田,面積不大且格局怪異,幾乎在我們兄弟出生之前就已拋荒,自身景觀早也與四周混成一片,出路走的是水路,其實就是一條排水溝。初來之際,我一眼看到田中的幾棵愛文荔枝,因為實在太過生疏,看著老樹我竟感到不好意思。
雖是家中務農的莊稼後代,我的田地經驗到底粗淺,夏季水果盛產,日常之中到處可見豐熟果實:酪梨、愛文、金煌、荔枝、龍眼、破布子……顆顆生得精采且像在對我說話,我因此感覺童年生活從不孤單,然而若要問我是哪一塊地的哪一棵樹曾經讓你印象深刻,深深植入你的內在世界,我卻語塞同樣感到羞赧,只剩不知所措。
應該還是有的,比如殘仔田路邊可見的龍眼樹,每次騎車經過總會自問自答今年有沒有結果;比如落單於河堤邊的老土檨,與她年代相近的樹欉都因河床修築堤防作古,她成了現場僅存的見證,她也有話要說吧。比如芭樂園裡頭獨一無二的紅心芭樂,因為發現母親竟可在複製貼上一般的芭樂園海,一眼認出紅芭樂,身在田中的我慚愧臉紅更勝她的果肉。
我知道自己正在經驗什麼叫做創作,什麼叫做想像,什麼叫做名狀不可名狀,實寫與虛寫,劃界與邊界……等等這些話題;而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故事如何在新媒體的世代找到它的新文體並從中形成新美學。
那個始終難以抵達的,那個可遇不可求的,那個雖不能至但心生想望的書寫宏願持續悶著燒著。我有大願望也有大書寫,一瞬間就要地火勾動天雷,還下太陽雨。我沒有遺忘自己還有許願的能力。許一個具體又切身的願望原來很難,但我會持續爬著敲著寫著。
一系列小面積大面積的地號書寫引領我走至荒郊野外,一邊索求於記憶,一邊親身地履踐,我仍在記憶與踐履之間不停歧出,而台南的陽光依然盛大,水情並不穩定,烏雲持續身隨我的左右:在我眼前是新的故事疊合舊的故事,舊的故事又擴散至更舊的事。
今年初九拜天公,恰好人在台南,或者是我刻意留了下來,心中有事想要對天講述。我所見識的家族祭祀,除了小叔結婚當年謝土謝神,最為搞剛、隆重的當屬每年過年拜天公了。子時啟動的祭拜活動,弄得鄰居集體熬夜晚睡,我家又是超大家族,開枝散葉卻也散居附近,歸排騎樓的親戚帶開,固定都是子時開拜。祖母掌家的年代,我們拜天公還分頂桌與下桌,頂桌就是八仙桌,平常收藏我家古厝,一年只須登場一次;拜天公較之平日祭祀難度高出太多,於我們而言卻是處處驚喜。印象中是晚現場我們跟前跟後,雖說幫不上忙,心中卻是佩服能夠記住供品內容與擺設位置的婆媽輩們。附近婆婆偶爾忘記牲禮怎麼擺放,跑過來瞄一下我們的擺法,小小作弊一下;或者突然發現少了哪項基本供品,這時趕緊相借助陣,老天爺全都看在眼裡。
拜天公也是我們祭祀活動,少數還須點上蠟燭,燭台也就一年登場一次,上頭總會殘存著去年蠟油。其他諸如麵線不能太早下,茶葉泡久會走味,淨香爐不斷電地燒下去,等待頂桌下桌安頓完成,大概就是十一點整,這時家人陸續集合客廳,開始換上球鞋,因為拖鞋有失莊重,祖母為此穿了包頭小鞋,有次我穿的是涼鞋,大家還在研究這樣到底o不ok。拜天公畢竟是嚴肅的,領走各自的香支,二爺或者祖母率隊,集體朝向馬路跪在客廳,不知為何其實感到有點詼諧,或者嚴肅的詼諧,拿著香支的我根本什麼都忘了念。第一落香結束,有時我會特地騎車像是巡守隊伍,看到這家也跪那家也跪,子時的故鄉到處都是檀香氣味,雖是深夜但是心情感到無比靜定,平常不敢貿然闖入的夜路都能一騎再騎。第一落香結束,我們也會陸續上樓睡覺,留下二爺與祖母繼續第二、第三落香,大約要到凌晨兩點,此起彼落響起鞭炮,等於宣告慶生活動圓滿落幕,一切才算大功告成。因為開拜時間並不一致,山區溪邊鞭炮聲響斷斷續續,一路放到天色轉亮,也有人早上才開始拜的。有時睡得太熟沒有聽到鞭炮;有時我會特地下樓幫忙收拾,因為時間實在太晚,供品暫先擱在客廳,隔天起床再做收拾。
祖母離世之後,一切祭祀從簡,拜天公從頂桌下桌濃縮成為一桌,也有不少家庭改成直接去台南天壇祭祀,然而恭敬與虔誠的心情卻是沒有減色。今年晚上十點,我在騎樓忙進忙出,協助母親完成這年祭祀。從前拜天公全員到齊最多可以七人八人,今年只剩我們母子,但不妨礙我的興致。這時我才瞄到母親瞇眼手拿一張字紙,側身我看了過去,發現竟是一張供品擺設的手寫小抄,這張字紙我有印象呢。擱著手上正要端出的供品,坐在沙發細細研究起來。
這是一張日曆,時間清楚記載農曆正月初九,就是天公貝仔出生的大日,為什麼會留下這張紀錄?想來當時也是擔心未來不知如何擺設,母親趕緊筆記匆匆畫了下來。印象中本來是我要負責抄下的,而且我還故作聰明寫了一個單字叫做TWO TABLE,並且忘記加S,我想表達需要兩張桌子,但不知如何描述頂桌下桌的意思。母親臨時畫下供品擺放的簡易圖式,在我眼中怎麼看都不簡易,卻是一份極其貴重家族史料,抄寫的母親當時正在思考什麼呢?或者基於一個更大的掛記,日曆時間提醒我這也是1999年,喔,多麼關鍵的一年,原來這是20世紀祭拜天公的最後一次。二爺那時剛剛離開我家,再過半年我就小學畢業,曾祖母也在1999年12月謝世的。這張意外留下的日曆先是失去做為日曆的功能,上頭祭祀的方法如今也已不再適用,此刻流傳來到我的手上的1999年農曆正月初九,究竟還剩下些什麼。
這時母親備妥祭品,我們各自拿起香支,本在睡覺的父親突然也下來了。我們維持舊習慣換上外出鞋,父親母親已經開始拜了起來,而我自己自動默默跪了下來。
我在祈求什麼呢?心中並不十分清楚。因為儀式簡化的緣故,本該進行至深夜凌晨的儀式,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就完成了。主要是其中一位鄰居提早收工,大家紛紛跟進說唉呀好了可以燒金紙了。燒金紙是會傳染的,或者大家也想睡了。我也騎車到處觀望祭祀進度,發現許多人家停止祭祀,繞了一圈感覺氣氛淡薄稀微,心中感受同樣難以細說。
實則距離上次留在台南拜天公許多年了,有時正值寒假,有時剛剛開學,這年全程參與的我,最後拿著一串鞭炮來到馬路上,有頭有尾,初次施放鞭炮的我,聲響炸得睡意完全消散,以前鞭炮都是二爺負責施放,母親怕炮但也摀耳放過幾次,而今我在轟炸之中祈願一家永遠康健。
那日之後,我便將日曆紙取走,小心翼翼放入封夾,至今安安靜靜躺在我的書桌。寫作者是個逆天的人嗎?我喜歡當年母親手寫的心意,像是一種日記,二十年前她已留下文章伏筆。讓我的天公故事可以這樣開始,可以這樣結束。
我的書寫只會愈來愈風格化,自己的舞台自己搭,自己的鞭炮自己放,而眼前條條大路通向自我,同時通向一個理想的所在,那會是天公地嗎?或是下洲尾、花窯頂。我仍然固執且願意不停複述:這塊土地多麼讓人寶愛,過去三十年台灣是個有進步的生命共同體。而所謂語言,以及語言的精準,已不單以文字自身做為衡量的試劑,於我來說更是聽的問題。你聽得夠不夠多呢?說故事其實與聽故事同等重要,而你如何根據有限字彙去描述無限世界,並在其中學會與文字符號安然共處,上下文的,感官式的,IP式的讀法。21世紀的當下此刻更加吸引著我。
那日,突發奇想,我就行車前往了天公地,知道近年田地免費租賃給鄰田,天公地的鄰地也是天公地吧。聽說種得有聲有色,田主固定每年夏秋送來他們收成的果實當成田租,今年是一箱自種的金煌與一箱私購的火龍果。騎到一半突然想起此去天公之地,如果遇到田主是否就太冒昧了呢,再說田主從沒看過我,我也不識得他,意外遭逢反倒像是我誤闖了人家。我是什麼資格說這地是我的呢。於是直直騎過天公地路段,往深邃內山平埔聚落去。道路兩旁盡是網室木瓜,想起我在大內國小即已習得的詞彙:心地。天公若是也有心地之人。我相信祂一定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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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阿力金吉兒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