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讓均
台灣首任文化部長龍應台,卸任後不久移居屏東,除了陪伴母親,更潛心於人生的功課。春季未了,看到紅毛花浪隨風飄揚,她驚呼「原來它們早就在這兒啊!」瞬間,又一朵心念隨花綻放……
透早7點多,晨曦剛打亮天際,翻過溪水的微風迎面撲來,沁涼觸感令人心脾一震。這時候,許多人還在夢鄉,但對移居屏東潮州的知名作家龍應台而言,已經算晚了。
平時,大武山吐出第一道曙光時,龍應台已守在陽台、或在剛發現的鄉間小道上,等著膜拜這座海拔3092公尺的大山。九個月來,看得見大武山的地方,就是她的大教堂。
然而,這天更令她驚喜的,卻是路邊的小草。「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紅毛草開成一片!」東港溪畔的河堤上,彷彿重逢故人,龍應台彎身細看隨風吹動、翻騰如火的紅毛花浪,不禁訝然:「開了花,才發現它們早就在這兒啊!」
就像有些心念,早已扎根,但若非翻騰如火,你不會覺知它的存在。
陪伴失智母 不再「打卡」式探望
時間倒回2014年12月,時任台灣首任文化部長的龍應台請辭,宣布回到「文人安靜的書桌」。
從部長位置下來後,龍應台持續以往「國際人」的步調,時而在台北、時而在香港,也經常受邀到別的國家演講。
日子看似輕鬆愜意,但龍應台內心並不平靜。經常,每個清晨一張開眼,就有一個聲音如一柄利劍,凜凜劃過心頭:「妳,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清楚下一個質問會是:「全世界最需要妳的人,不是在屏東、在潮州嗎?」
大武山腳下的屏東潮州,住著龍應台的母親應美君,今年93歲。在父親2004年過世後、近15年來,龍應台幾乎每兩個禮拜就回潮州,探視母親的頻率遠勝許多大齡兒女。
「但每回來去匆匆,好像在『打卡』,都是自己騙自己!」如今回顧,龍應台感嘆,失智多年的母親已無法與人應對,因此所謂「探望」,就是坐在母親身邊,讓母親聽聽自己的聲音。匆匆過一個晚上,然後她又走了。
終於,龍應台抵不住對自己的聲聲叩問。去年4月參加香港禁語行禪七天,龍應台心念如紅毛花開,決定回到母親身邊,陪她走生命的最後一段路。
原本,龍應台想在潮州覓地自建房舍,但曠日廢時,於是麻煩哥哥騰出倉庫,動員好友裝修、布置,前後不過三個月,去年甫滿65歲的她,正式落腳潮州。
從18歲到台南念大學開始,龍應台離家愈來愈遠。曾經赴美留學9年、旅居歐洲13年、在香港生活9年,超過30年在國外,好不容易回到台灣,又奔忙於她形容為「槍林彈雨」的公職。
18歲到65歲,歷經47載,繞著地球飛過無數圈,那個在高雄大寮自來水廠出生、媽媽甜喊著「雨兒」的龍家女兒,這次真的回到母親身邊。
「搬來後,我的心總算定下來!」去年八月回到潮州之後,每當龍應台讀書、寫作,母親在身邊、兩隻貓咪一旁遊走,「真的是天下太平!」
她的尋常日子是這樣的:一早8點,住樓下的母親由外籍看護推送到龍應台的樓層,在起居間裡緩步復健,直到下午5、6點下樓,全家吃晚飯。飯後,她陪母親泡腳,在周璇的歌聲中哄其入睡,晚上8點半過後,再回到自己的「南書房」。
其實,美君失智多年,很可能早已認不得龍應台。友人描述,龍應台總是把母親當孩子哄,每天總要問上好幾次「應美君在不在?」讚美她「皮膚怎麼這麼漂亮?」「幫妳介紹男朋友好嗎?」有時美君會發出咯咯聲,似乎開心回應女兒的俏皮話。
19封信 從大時代投遞而來
有母相伴,龍應台的一支健筆更加停不下來。今年4月底,她發表了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書中除了給母親的19封信,還集結了遠溯至父親出生的1919年、每一張都宛如時代櫥窗的大河圖文,例如一張1919年「凡爾賽條約」在巴黎簽約時的歷史照片;而一幀「明星花露水」的畫報,仍透過書頁飄散著一個時代的國民香。
「我希望這本書是一個提琴協奏曲,19封信是小提琴,而大河圖文則是象徵著大歷史、大時代的低迴大提琴!」坐在平時與母親相依偎的大沙發上,龍應台表示,父母從破碎的時代走出來,需要很多的犧牲與奉獻才能將孩子拉拔長大,這是他們這一代人共通的情感與經驗。所以她藉由大河圖文來梳理巨觀的歷史論述,19封信則是微觀而深情的母女絮語。
跨世代的親情奏鳴曲,可說是龍應台近年作品的主調。儘管她並未刻意規劃,往往興之所至、提筆寫就,但聚焦在不同世代親子議題的《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與《目送》,再加上《天長地久》,就此列隊組成龍應台的「人生四書」。
有別於《目送》,書末送別父親的懊喪與倉皇失措,《天長地久》從「悔」出發,卻帶著深刻的自覺與反省,盡可能付諸行動,「因為母親是不能等的!」
俗話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但龍應台卻是從父親離世之後,才痛切體悟,轟然開始了她的「生死學」課堂。
「對於父親的老與死,我是一個完全沒有概念、沒有覺悟的女兒……」談及此,龍應台仍舊悵惘。她曾疑惑,過去對死亡缺乏覺悟,是否因為自己是逃難來台、支系單薄的外省家庭,以至於第一個面對的老死,就是父母的凋零。
近幾年,她發現,或許也是台灣整體生命教育缺乏的緣故。她從自己兩個台德混血、主要成長於歐洲的兒子身上,看到他們早熟的生命思考。
從孩子十多歲開始,龍應台每年會與孩子一對一旅行一次。有次,她與大兒子安德烈在緬甸旅行,夜晚在各擁一頂蚊帳的大床上,她問兒子怎麼有空陪媽,女朋友呢?
「她在越南,帶她媽旅行!」安德烈說得理所當然,卻讓龍應台驚呆了,難道不只安德烈,一般的歐洲青年對於陪伴父母都是有覺知的?事實上,今年28歲的小兒子飛利浦,也曾經對龍應台說,他們一群接近30歲的朋友都有一個想法,就是父母正要步入老年,得多花時間陪伴。
龍應台將新書命名《天長地久》,就是希望提醒讀者,人的感情是永恆的,但生命是短暫的。尤其提醒中年子女更要與時間賽跑,面對父母老去,莫蹉跎,能做的時候就早點做。
南方盛情 讓她大復原
雖然移居潮州的初衷是為了陪伴母親,但這九個月以來,大武山俯視的這方水土,成了龍應台的「普羅旺斯」,意外為她開展出人生新風景。
有趣的是,龍應台自己也成了「潮州一景」。採訪這天,她騎著自己暱稱為「小白」的白色電動自行車,來到潮州鎮上熟識的大腸麵線攤吃早餐,這正是她幾個月前帶前總統馬英九來吃大腸麵線的地方。
「妳穿這樣喔,怎麼這麼可愛啦!」一看龍應台跨坐在造型圓滾的「小白」上,一身運動衣、運動鞋,還像個小學生認真扣緊安全帽,麵攤老闆娘不禁笑彎了腰,仿佛是捕獲了稀有寶可夢。
被當成「萌寵」的龍應台,來不及吃麵又被召喚到一旁水果攤,熱情的潮州媽媽把一顆橘子猛塞到她手裡。
「龍姊啊!妳是不是跑去屏東市?」「咦?妳怎麼知道?」上次馬英九來吃麵鬧上新聞之後,老闆娘的麵攤成了情報站,鄉親們一發現龍應台行蹤,免不了要來「匯報」一下。
沿路認出她的當地人不少,而真正讀過她書的市井文青也不乏其人,竟也能在一頓飯的時間內迸出四、五個。
「老師,您等等,有一個讀您《百年思索》的女生也要過來,她家在街角賣桂林米粉,很近!」專賣大碗湯飯的老闆娘,好興奮龍應台光顧她的小店,幾乎把同住文化路上的書迷,都邀過來和貴客大合照,粉絲密度之高,倒也呼應了這個路名。
龍應台這隻遊歷在外幾十年的倦鳥,回巢的決定下得匆促,她沒想到,屏東鄉村竟如此慷慨地,展現了它的盛情與豐饒。
「這九個月,是一個大復原!」龍應台談起南方,臉上線條頓時柔和起來。她說,過去幾年在台北,眼見著台灣把自己的路愈走愈窄,她甚至懷疑台灣引以為傲的民主開放究竟還能維持多久,一度頹然擲筆,認為文字再也無能撼動什麼。
然而來到潮州、感受台灣最底層的農村生活,發現不管在山裡或海濱,在原民部落或客家村莊,都清楚看到人們踏實地生活著,與首都的紛擾全然無關。
「這就是台灣的底氣,過去70年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找回信念的龍應台,在這塊殷實的土地上重整了生活的步調,每天早上,戴上耳機的她,踩著她認為最適合快走的128BPM(每分鐘128拍)音樂節奏,到處尋訪各種驚奇。
龍應台臉書上,記錄不少南方手記與自錄的影音片段,鏡頭下有她的新朋友,是老農、蝸牛,或者祕林中的黃牛與白鷺鷥。
「我遇見豬肉卡車的部落,就在那邊!」龍應台在自家陽台往大武山方向一指,說山腳下的沿山公路有70公里,總有一天她要探訪過沿路分布的所有部落。
5歲自我 倘佯私房祕境
飛過全球各大都市、看盡繁華的她,如今移居台灣鄉下,是否「好山好水好無聊」?
「要怎麼無聊?這裡的風景,我九個月還看不完!」曾說心裡住著兩個自我,一個是理性的39歲,另一個是童稚的5歲。到潮州後,龍應台常常才5歲而已。
這天,跟著她來到火焰木、美人花夾道,蝶豆花、紅毛草鋪陳一地的河堤,搭配天上捲雲片片,簡直是闖入一張風景明信片。她得意地說,這裡是她新發現的祕密景點,少有人跡。
聊著聊著,她又拐進一條藤蔓纏繞的小徑,得一腳、一腳從草叢中拔出後才能跨出下一步。「ㄟ,小心有蛇!」她突然出聲示警,看眾人愣在當場,自己又噗滋笑出來。
雖然童心未泯、時而頑皮,但張大眼睛到處看的她,很認真自修起了自然學分。
快走途中,她不時停下腳步,從運動腰帶上抽出手機,對著花草仔細拍照,像是俯趴在天地這本大書上,一字一句推敲箇中奧妙。她還下載了一個可辨識植物名稱的App「形色」,拍下照片後,立刻能辨識是什麼植物。
龍應台形容現在的生活是「談笑有神農,往來無白丁!」笑說自己有一個「愛因斯坦俱樂部」,成員來自農林漁牧,其中多人領過神農獎。
在這群有著愛因斯坦頭腦的神農面前,龍應台成了「怎麼辦小姐」,常常開場白就是「我的花、草怎麼了,怎麼辦?」
例如,前陣子她的馬櫻丹被蟲吃,幾乎半死,她拍下毛蟲照片問她的農友劉日和,劉回用剪刀把蟲剪成兩半,她說蟲很漂亮、捨不得,劉再警告她「這是黃毒蛾、碰到會很癢,快用剪刀剪!」她一驚,果決處死幾十隻蟲,救活了一盆花。
除了「怎麼辦」,她還愛問「為什麼」。
這天她特別拜訪一家錦鯉養殖場,一見池中五色斑斕的錦鯉,她像是一個急切的記者,抓著有多年養殖經驗,曾赴日受訓、回台擔任錦鯉選美裁判的魚場老闆莊勝壬,一路問個不停。
保持好奇心 再探索30年
「好像帶著一個5歲的小孩出門!」每次和龍應台外出,兩個兒子總抱怨。因為她不但眼睛看、嘴巴問,手還要驚天一指,對孩子說「你看!」往往讓已是成熟型男的兒子們覺得好尷尬,乾脆手一叉、站路邊,等老媽玩夠了再走。
實在不像已經可用「敬老票」的資深國民,龍應台正以行動顛覆「老」的刻版印象。
「一有人提起可能活到95歲,我們這群朋友的反應就是『Oh!My God!』沒有人高興,因為我們還得活30年耶!」龍應台翻了一下白眼,嚴肅表示生存之道就是「找回5歲的自己,讓好奇心全面復活」,不然這多出來的30年,會無聊到死。
採訪末了、夕陽將斜,龍應台巡視著她親自墾拓的陽台小花園,順手折下幾條枯枝黃葉。
曾任文化部長的她說,一點不眷戀都市裡的演藝廳,因為整個潮州就是她的博物館、大劇院,一抬頭,大武山的天空在不同時分,搬演多幕幻麗的聲光雲影;上了街,集市裡的眾聲喧嘩又引她留連忘返。
會在潮州駐足多久?不知道。
「現階段的當務之急,是陪伴美君,媽媽就是讓我安定下來的錨!」她淡淡地說,或許陪母親走到那一天之後,她會再問自己「妳,為什麼在這裡?」但,不想這麼多,現在有媽媽的地方,就是她扎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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