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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08◎藍祖蔚§第一章：前奏§
愛惜羽毛的音樂家總不忘音樂會前彩排，求安心，也是要對觀眾負責。至於演講前也要彩排？多數人不會這樣堅持，走紅國際知名40年的坂本龍一卻很不肯等閒視之。
演講前2小時他就到了會場。先看場地空間，看陳設布置，了解進出場動線，「這個階梯有點空，地毯有點鬆！」他多踩了兩下階梯，確認此處有雷，待會要知閃避。然後拿起麥克風試音，測音量，側耳聆聽現場回音，連主持人和翻譯都要測試，「別讓彼此的聲音干擾打架！」他調皮地扮了個鬼臉。接下來，試坐椅子，伸伸腳，坐得自在，講得才自在，最後，察看飲水品牌，確認是他喝慣的水，才小心翼翼走下講台階梯。
大牌如坂本龍一，對細節卻如此講究，你看到他的謹慎，專業場合上，容不得些許閃失，他的名氣就是一個接一個的細節堆疊出來的。
§第二章：即興曲§
眼尖，反應又快，則是另一層的巨星本色。邀他訪台的發行商劉嘉明送給他一本中文版口述自傳《音樂使人自由》（右圖），頓時眼睛一亮，「我沒看過這個版本。你看，這個設計多傑出！」他用手指框起了封面上的黑白兩鍵圖案，「好像一面國旗！」我接話回應說：「那就是鋼琴共和國，音樂共和國！」他會心一笑。翻開內頁，是一張他彈著鋼琴的照片，「原版的封面上就這一張照片，設計師的靈感應該來自這張照片，更精鍊，意境更豐富，太有巧思了。」讚美有時是應酬，坂本卻是由衷，他不僅是在小房間裡分享喜悅，來到座談會上，再次公開肯定了台灣設計師的巧思，你確認他真心喜歡，所以不吝讚美。
§第三章：迴旋曲§
演講前，大雨疾降，坂本顧不得吃到一半的餐點，拿起手機，站到玻璃窗前拍起雨景，最後乾脆蹲在地上，要拍雨滴落在草地上的彈跳身影，「我愛各種形態的水。」與他合組的YMO樂團的老友高橋幸宏曾經戲稱他是「教授」，他只要開口，還真有教授模樣，「人體內有60%到70%由水構成，我們也最難忘在母親子宮內，浸泡羊水的記憶，所以不管是雨、雪或者霧，我都喜歡，當然，我更喜歡霧的神秘曖昧，你找不到合適的字來形容。」對了，他的女兒名字中也有一個雨字：坂本美雨。
「教授」信手拈來皆文章，這段餐廳拍雨記，隨後成為他講座的素材，「我隔著玻璃窗拍雨景，耳朵聽不到雨聲，鑽入耳朵的卻是餐廳內的人聲與杯盤聲，電影配樂的最高境界就應該是如此，眼睛看到的與耳朵聽到的，不需要同步，各行其是，創造出的空間與意境反而更開闊。」
§第四章：牧歌§
此行訪台，主要是台灣接連要上映兩部他負責配樂的作品，蔡明亮的《你的臉》，和作曲家半野喜弘執導的第三部劇情長片《亡命之途》，趁此來台分享他的作曲理念，「以前，我總是拚命做到最多最滿，想寫出最甜的旋律認為電影配樂就是要使勁拚到極致，後來才明白配合電影不搶戲，恰如其分，才是真本事。」坂本指出：「蔡明亮的電影早就跳脫了傳統敘事的格局，改變大家觀看電影的空間和態度，再加上《你的臉》中的拍攝背景是歷史悠久的建築（中山堂），我想到的配樂方式再加進很多空間的聲響，不再拘泥於傳統用旋律抒情的配樂手法。」
半野喜弘的《亡命之途》描寫日本黑幫殺手亡命台灣的故事，其實卻是半野喜弘寫給台灣的情書，不管是台北鐵公路，多軌交會的空間圖像，兼具傳統古典與陰暗髒亂的城市寫真，或者如詩如畫的花蓮山水，所有空鏡頭捕捉到的畫面都美得讓人心醉，「所以我的旋律有點濃稠，有點像是和這些台灣山水在跳華爾滋。」坂本笑著說：「半野喜弘的鏡頭就帶有音樂律動，心靈受到畫面觸動，音符就自動跳了出來。」但也因為半野喜弘是知名作曲家（曾替侯孝賢的《海上花》與《千禧曼波》，以及李啟源的《亂青春》與《河豚》配樂），面對大師作品，也依舊有他的挑剔與堅持，「退稿兩次或三次都很正常。」他不以為意。
§第五章：進行曲§
然而，講話總是輕聲細語的教授也有大聲的時候：「我反對東京奧運！」東京奧運在即，身為日本最知名的音樂家，誰不想邀他譜曲？事前以為他簽有保密條款，不能外洩機密，所以悄聲問了他一句：「你會為明年的東京奧運做一些事吧？」他的直率回答，讓我有點嚇到。
「你反對奧運？你不是替巴塞隆納奧運開幕式創作過音樂El Mar Mediterrani？」
「1992年我原本拒絕了，但是主辦人一路追到日本，拗不過，只好答應了。這回，我反的是日本政府，不是奧運。」坂本龍一的眼神與語氣都極堅定。
起因來自福島核災，來自日本政府決定調高核電比例。「災區都還沒清理完成，災民亦還沒安頓好，何不挪用奧運經費來照顧這些災民？」反核立場鮮明的坂本對核電做過深入研究，不假思索地就能說出一連串數字，包括日本曾在福島事件後下令54部核電機組全都停止運轉，事發後全數停止運轉，2016年核電比例也僅佔2%，但安倍政府卻要在2030年將核電比例調高到22%……「核廢料問題百年難解，綠能發電明明做得到，不必要重啟核電，甚至增加核電的，我不能支持這樣的政府。」
只要看過坂本龍一紀錄片《終章》，影迷應都不會忘記他穿著全罩式防護衣重返福島核災現場的畫面，他甚至在災民收容所裡，坐在一台被海嘯滅頂，卻還能發聲的Yamaha鋼琴前，彈起《俘虜》的主題樂音以撫慰災民，那是一台死過一次的鋼琴，他想透過手指讓鋼琴復生，對琴，他尚且如此，對人，他執念更強，身先士卒直接在首相官邸前的反核示威上現身疾呼，他反核不是喊喊口號或者拍拍紀錄片而已，哪裡使得上力，他都不忘表態。
§第六章：小奏鳴曲§
坂本的謹慎還在於座談前希望先過濾問題，我送上了25個提綱，他刪掉了兩題，其中之一就是《鐵道員》的導演降旗康男，「為什麼？」公開場合可以不談，私下我很想知道究竟：「我會提到降旗康男，是因為他5月20日過世，你曾經替他的《鐵道員》寫過主題歌，而且指定了你的女兒坂本美雨主唱，不是嗎？」
「因為我和他不熟，不曾私下談過話，所以無法談他。」既然不熟，為何會獻上主題曲？「我會替《鐵道員》作曲純粹是因為男主角是高倉健，他是我的偶像，我最景仰的日本影星，而且既然作了曲，就有資格參加首映會，就可以見到他。」坂本是很多人的偶像，然而偶像另有偶像，追起星來，不遑多讓，「首映那天我很興奮，站在高倉健身邊覺得他好巨大，臉上的線條還是那麼剛毅，微笑中流露出的謙虛低調，更是迷人。」
§第七章：極弱音§
坂本替無數電影寫過配樂，也曾經在兩部經典電影中亮相，有做導演的夢想嗎？
「我確實想過，但也只是私心妄想，談不上是夢想。」坂本坦率承認他因為如此被人罵做懦夫，「一再鼓勵我當導演的大島渚就曾經罵過我：『你看，連一起演《俘虜》的北野武都當導演了，你根本就是太膽怯，太懦弱了。』坦白說，他罵的一點都沒錯，只因為我看過大島、貝托魯齊和山田洋次這些導演拍片，他們的才情以及對電影完全奉獻的熱情實在太驚人了，我自歎不如，才能不及，熱情不如，只敢想，不敢試。雖然我作曲或演奏時，眼前也經常有影像浮現，但那與用影像來說故事，完全是兩回事。」
§第八章：變和弦§
飯桌上，我們交換了line帳號，我傳給他諸葛四郎的貼圖，「這是誰？」從沒看過台灣漫畫的他覺得好新奇，也立刻回傳了「超級瑪莉」的動畫給我，諸葛四郎和超級瑪莉就這樣線上相遇了（右圖，藍祖蔚翻攝）。
其實這個帳號另有任務。坂本訪台前，電影圈幾位年輕導演私下探問著，既然坂本可以替蔡明亮配樂，顯然只要搭得上線，也有可能爭取到坂本配樂機會，問題是這麼一位國際巨星收費不貲吧？「我不貴的。」聽到我為台灣導演請命，坂本笑得很開心，「只可惜我對台灣導演認識太少，除了侯孝賢、楊德昌和蔡明亮之外，我都毫無所悉，就請藍桑推荐介紹了。」關鍵點在於只要雙方投緣，他就願意，至於費用？就看緣分深淺了。
其實，坂本對年輕人的關注並非應酬式空話，餐會上坂本就大力向劉嘉明推荐他最近喜歡上的日本年輕導演，而且立刻打開手機找出預告連結，「你看這個畫面多有力，一點都看不出新導演的生澀與稚嫩。」唯有愛才惜才，才會如此熱切殷盼，唯有性情中人，才會為非親非故的年輕孩子，如此盡心盡力。
§第九章：詠歎調§
從來沒有受過表演訓練的他，哪來的膽識敢在1983年接演大島渚的《俘虜》？「是你自認色相夠帥，足堪大任嗎？」座談會上聽我這樣發問，他忍不住轉過身掐了我一下，引來哄堂大笑，卻也因此跳過了這個敏感問題，會後我繼續讚美他用眼神演戲的魅力，不管是《俘虜》或者《末代皇帝》，他的眼神總是有電，也有霧，深得讓人猜不透，卻又被你的電力給電到酥麻。「曖昧很重要，」這一回他很認真回答了，「眼神要若有所指，但是指涉的卻不只是單純的表象情感，此時，就能製造更多的懸念。這種豐富的歧異性，正是我在音樂和表演上所追求的。」說完，他給了我一個緊緊的擁抱。
§第十章：尾韻§
坂本是左撇子，粉絲索取簽名，總是來者不拒，龍飛鳳舞，瀟灑回應，唯獨主辦單位向他索取簽名時，他蹲了下來，畫起了五線譜，上面還有音符飛揚，識譜的，能讀譜的，你讀到了這位音樂共和國才子的旋律了嗎？
<p>配樂大師坂本龍一（左）上週來台開講堂，與文化週報副總編輯藍祖蔚（右）展開精采的電影舌戰，讓坂本一度仰天直呼：「問題好難呀！」（富邦藝術基金會，富邦講堂《坂本龍一：譜寫自由樂章》提供，YEN SHIHMIN攝）</p> <p>坂本龍一大讚中文版口述自傳《音樂使人自由》封面設計別出心裁，黑白琴鍵就像音樂共和國的國旗。（麥田提供）</p> <p>《亡命之途》（威視提供）</p> <p>坂本龍一見到諸葛四郎貼圖覺得新奇，回敬超級瑪莉。（藍祖蔚翻攝）</p> <p>講堂前，有位小男孩衝上前抱住坂本龍一的大腿、哼起《俘虜》主題曲，讓他印象深刻。講堂後，他留給主辦單位的簽名多了一段五線譜，不知是不是小男孩先前哼起的《俘虜》主題曲。（藍祖蔚攝）</p> <p>配樂大師坂本龍一上週訪台。（富邦藝術基金會，富邦講堂《坂本龍一：譜寫自由樂章》提供，YEN SHIHMIN攝）</p> <p>講堂當天台北悶熱難受又下著傾盆大雨，但一點都不打攪坂本龍一的興致，隨手拿起手機「拍雨」，越拍越起勁的坂本索性蹲下，要給在草地上彈跳的雨滴來個特寫。（藍祖蔚攝）</p>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