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記者楊媛婷 攝影◎記者簡榮豐、風潮音樂提供
採訪那天,走進風潮音樂在國家音樂廳一樓的小小店舖裡,一位不到5歲的小朋友戴著耳機正聆賞著音樂,嘴角被音符勾起了喜悅的笑容,28歲就創辦風潮音樂的楊錦聰看到這一幕也笑了,「風潮最希望的是透過音樂帶給大家快樂與笑容。」楊錦聰喜歡大家稱呼他「洋蔥」,「我覺得自己跟洋蔥很像,環境愈旱熱,長得愈好,動人的食物都少不了這一味,就像音樂一樣!」
風潮唱片已經30歲了,經歷從黑膠唱盤,到卡帶、CD光碟,再到iTunes等音樂載體的劇烈變動年代,卅週年的紀念盤除了三張CD外,還有一只隨身碟,「科技載體會變,不變的則是音樂帶給人的感動。」楊錦聰回首當年,眼角有點淚光,但已經在想著未來30年,還要推出什麼內容的音樂……
農家子弟理工超爛 只有音樂是最愛問:你是農家子弟出身,大學讀的是運輸與工程管理系,但你不僅創立風潮音樂,也譜寫了許多音樂曲目,你是如何走上這條音樂路的?
答:愛上音樂,其實和我做童乩的阿公、做道士的外公有關。道士、童乩舉行法會科儀時,少不了急促的梆鼓聲與神聖莊嚴的北管樂音,這些特別的旋律盈滿我整個童年,比起布袋戲與歌仔戲,這些宗教科儀的音樂對我影響更大。父親務農,我從小就得和其他三個兄弟一起去放牛,過程漫長又無聊,有一天,看到大哥正要丟棄一支笛子,索討過來後,竟然無師自通就吹出高低音了,音樂就此變成我最好的朋友,伴我度過這兩年的牧童時光。升上六年級後,新任校長兼任音樂老師,我還記得那天上音樂課時,校長要我上台示範唱歌,我一開口歌唱,校長和同學無不聽得目瞪口呆,我才了解原來音樂也能帶給他人快樂與感動,自此我就陷進音樂的世界了。
農村孩子,幫家裡放牛、割稻、牽罟都是尋常事,國中畢業後往往更得早早就業,大哥去學木雕,弟弟們則是到台北迪化街的布行當學徒,我本來也要到樂器行當學徒,這時國小老師李文重登門拜訪,說我是他遇過最聰明的孩子,堅持我應該要繼續升學,甚至他也願意幫忙學費,聽老師這麼說,父母親願意讓我繼續升學,但不願接受老師贊助,沒幾天父親就去買了一台三輪車,每天凌晨三點就踩著三輪車從新竹香山趕到東門市場批發蔬果,再沿路叫賣蔬菜,從早賣到晚,就為了讓我能繼續升學,每回夜深時聽到父親的三輪車車聲,都是一種鞭策。
問:運輸工程完全跟音樂沾不上邊,這段大學時光卻讓你決定要成為音樂工作者,為什麼?
答:高中念新竹中學,我先加入管樂社,高二下學期,聽到指揮家卡拉揚的錄音,有如看見了偶像,想成為和卡拉揚一樣出色的音樂家,但這個夢,只做了一個學期就破滅了,因為指導我吹奏小喇叭的學長投考師大音樂系時竟然落榜,我想從小就學音樂、如此優秀的學長都考不上,我又算哪根蔥?
大學考上交大管理學院的運輸與工程管理系,前兩年的微積分、系統分析等課程不是低空飛過就是被當,我常問自己到底在幹嘛?當時只能讀尼采或聽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發洩,不是沒想過要休學,但一想到父母的付出,我咬牙也得拚畢業。
這段期間,我大部分的心思放在音樂上,開始籌組合唱團、彈吉他創作,發現愈往音樂靠攏,愈能彌補學業無望的痛苦,大三時我便在日記寫下,我無法做成音樂家,但希望一輩子做的都是跟音樂有關的工作。有次在演講時提及這段經歷,大家都笑說還好我成績夠爛,台灣才能多一家唱片公司。
唐山樂集打雜人生 蹲在路邊雨中氣哭問:頂著交大的光環,要找份音樂工作應該很容易吧?
答:錯了,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都找不到工作,因為公司主管認為我的專業(運輸工程)跟音樂實在扯不上關係,我很挫折,一度跑去做車廂廣告業務,業績很不錯,老闆也很欣賞,但我還是提了辭呈,因為我只對音樂有興趣。後來唐山樂集找我去上班,高興得不得了,即使月薪不夠支付生活所需我也接受,後來才知道唐山的工作原來跟音樂也沒啥關係,是要騎著摩托車到各地的寄票口送票、收票,那時沒有售票平台,每天得騎著機車繞大台北一圈,有一天機車故障了,我在大雨裡拚命踩著檔催油門,越想越委屈,踩著踩著忍不住蹲在路邊大哭,一位國立大學畢業生,怎麼會淪落至此?但回家睡了一覺起來,我還是想做音樂的工作,人生其實就是這樣,我學過「蘇菲旋轉」,旋轉時會眩暈、會跌倒,但渴望進入旋轉時的專注狀態超過我對跌倒的恐懼,這就像我對音樂一樣。
問:你曾經到出版社擔任企畫,這份工作對你的音樂事業有什麼影響?
答:在唐山樂集工作時,常常看著老闆為了錢跑「三點半」,看了著急,但身為最基層員工的我也拿不出什麼實質的幫助,後來牛頓出版社錄取了我,負責書籍的店銷與直銷企畫,我到書店查補貨時,一定會跟店長、店員聊書熱銷、滯銷的原因,讓我知道顧客與市場直接的反饋,也理解到業務跟企畫溝通的重要性,因為牛頓出版社的業務與企畫部門是從不溝通的,雙方提出的意見與要求,不是不符合市場需求,就是迎合市場但品質低劣,後來我創立風潮,便強力要求業務與製作人要對話,也要業務將現場顧客與店家的回饋帶回辦公室,有這些互動才有後來馬修連恩一九九五年的專輯《狼》、陶笛阿志系列專輯的成功。
自立門戶卻慘賠 才知音樂需貼近生活問:你的奮鬥歷程很傳奇,怎麼會從一位唐山樂集的員工變成風潮唱片的老闆?
答:解嚴後,音樂市場百花齊放,唐山樂集老闆就找我幫忙籌募資金,計畫成立唱片公司,我想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從打工仔變老闆,而且有機會可以帶入我對音樂的理念,便厚著臉皮回家跟父母籌到了一百萬。那時便引進《黃河》、《梁祝》等演奏專輯,由於過去台灣市場沒見過這種音樂,賣得非常好,但很快就遇到競爭對手,福茂、麗歌等大公司都推出類似的曲目專輯,我立刻嘗到「把市場當成無限大」的苦頭,一下子就欠了五百萬的債務,最低潮時,甚至想解散公司算了。
很多人看現在的風潮以為我業務很靈敏、很有先見之明,其實不是,我只是認真聆聽顧客的心聲。那時不時會有客人打電話到辦公室,詢問某專輯何時可以推出第二張?問他們為什麼這麼喜歡?這些顧客靦腆的聲音我還記得,他們說:「毋是,只是心情煩躁的時候聽這張《中國梵樂》,感覺就很不錯耶」、「作法會的時候放這張,氣氛足好」,我才恍然大悟,音樂不能只是好聽,最重要的是它跟人們的生活有沒有產生關係與連結!於是我再度厚著臉皮回家伸手借錢,父母甚至抵押了農地、房舍,還跟鄰居借錢後,才補足缺口,我便集中火力做佛教音樂,公司也起死回生,這個經驗讓我明瞭如果要實現音樂的夢想,就得隨時扣緊大眾的生活脈動。
問:不論是佛教音樂或是養生音樂,跟九○年代的唱片界氛圍似乎有點格格不入?如何突破通路障礙?
答:那時的唱片行幾乎都只賣流行音樂,佛教音樂與唱片行的客群不太一樣,我和弟弟就跑到香燭店、佛具店,試著放唱片給店老闆聽,也拜託讓我寄賣佛教音樂唱片,這一招果然有效,香燭佛具店的銷售業績非常好,於是我們又慢慢往國家公園、國際機場走,時代在變,但我們的通路相當穩定,但最重要的還是要將產品的品質做好。
如今連汽車都已經沒有CD音響的時代,音樂的空間在哪裡?空間就在內容裡。當初我創辦公司的宗旨就是想要分享音樂,以前卡帶、CD為主流的時代,接到來自蘇聯(現俄羅斯)、阿根廷的訂單時都會很興奮,來到數位時代後,今天我們一張專輯在iTunes上架就是全球上架,甚至連北極的愛斯基摩人、非洲人都能下載。再也不需要煩惱如何尋找經銷商、確定鋪貨地點。
在這波科技浪潮中,我確實看到很多同行,因為工作習慣使然,或是不能適應載體的改變,被數位科技打敗了,只能轉行或放棄,坦白說流行音樂透過音樂平台下載後分的帳目可能還不錯,非流行音樂能分到的錢則少得可憐,但我認為不能只停留在抱怨情緒裡,數位時代因為通路優勢,消費者其實更重內容,於是我瞄準國際客推出《聽台灣》、《台灣音樂便當》等音樂禮盒,當他們來到台灣除了買鳳梨酥外,如果想帶點台灣的聲音回去,這套音樂禮盒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因此賣出上萬套的好成績。
無畏封殺 堅拒「紅配綠」 打贏價值戰爭問:一九九七年時大眾、玫瑰等連鎖唱片行開啟「紅配綠」的行銷策略,壓低唱片售價,風潮拒絕參與「紅配綠」活動,為什麼?
答:那時只要參與「紅配綠」活動,馬上就能拿到上萬張專輯的訂單,白花花的現金馬上進來,很難不心動,但是企畫反對,我們耗費心血做出的產品怎麼可以僅賣九十九元?你知道嗎?最後,我做出不參加「紅配綠」的決定時,全身在發抖,整晚都睡不著,因為我知道「不參加」等的就是「被封殺」,果然我們也被唱片行封殺了三個月,為什麼只有三個月?真的得要感謝消費者,因為好多客戶跟唱片行抱怨為何找不到風潮的產品,一次兩次三次,唱片行終於再度上架了風潮產品,我還記得不參加「紅配綠」時,所有的唱片同行都在嘲笑我,但後來笑不出來的卻變成了他們。
原因很簡單,原本這些唱片都賣三、四百元,但活動時卻以不到一百元賣出,久了消費者也會認為唱片的價值只值九十九元,那時風潮剛好推出吳金黛籌備近五年的《森林狂想曲》,這是她走遍台灣山林一一收錄如樹蛙、烏頭翁、台灣畫眉等屬於土地的聲音,並讓這些動物們化身樂師,為聽眾帶來森林的交響樂章,是張百分百的MIT製作,但我堅持要賣國外唱片的價格(過去本土唱片多賣三百五十元;外國唱片則三百八十元),因為我們的內容就是國際等級的,果然市場、口碑都反應很好,我後來把這場戰爭定義為一場「價值」的戰爭,在這場價格與價值的戰爭中,風潮贏了。
坦白說,誰不愛錢?但面對金錢誘惑時,我要想想價值,還有是否可以靠價值與能力生存下去,我們能做的就是用心做產品,只要用心,回報會比你想像更大。
赴南投聽孩子唱歌 感動到開賣原民樂問:原住民音樂是風潮唱片的特色之一,當初你憑什麼敢開風氣之先?
答:我得誠實說,一開始不是因為滿腔熱血,或是想為了保存台灣文化,那時是在北藝大任教的吳榮順三番兩次透過友人來找我,詢問風潮是否可以製作、出版原住民音樂,但我只熟悉西方古典樂和國樂,對原住民音樂認識有限,不認為原住民音樂可以扣緊一般大眾的生活,只因他一直找我,我想:「好吧,也只能應付一下!」於是跟他一起前往南投信義鄉,到了現場看到八個布農族人穿著部落服飾圍成一圈,吟唱起《小米豐收歌》,他們邊唱邊看著藍天,歌聲就彷彿隨著橢圓形的聲線直達天際,當場感動到流淚,就衝動承諾:「只要風潮可以活下來,每年都來推出一張!」風潮也因為擁有了珍貴的原民音樂,再也不只是一家只想賺錢的音樂公司。
問:經營風潮三十年有苦有樂,人生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走同樣的路嗎?
答:當然會,我到現在都還在想下一個三十年要做什麼樣的音樂,要辦什麼樣的現場音樂活動,人只要有個未來的長期方向,就不會被短期的風勢改變。到現在仍然常常有別的集團想來收購風潮,但我的價值就是想要一輩子都跟音樂在一起。我當然喜歡錢,因為錢可以做好多的音樂,也能有適當的物質享受,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音樂的感動能夠讓人們都能有笑容,我的生活就是跟音樂分不開了。
-
風潮音樂推出的第一張原民音樂專輯就是《布農之歌》。(風潮音樂提供)
-
風潮音樂以《中國梵樂》系列專輯度過早期經營危機。(風潮音樂提供)
-
風潮音樂成立三十年,推出30週年紀念專輯,封面的蒲公英有楊錦聰勿忘初心的含義,也期待風潮能將音樂帶得更遠。(風潮音樂提供)
-
小朋友聽著風潮音樂的音樂開心地手舞足蹈。(記者簡榮豐攝)
-
楊錦聰創辦風潮音樂,認為音樂應該要和大眾的生活有緊密結合與共鳴。(記者簡榮豐攝)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