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光
2019-04-29◎夏婉雲 圖◎吳怡欣
鱟是島上最古老的記憶,甘為邊緣,繁殖著孤寂的等候。
一、煙火如炮火
婚姻起了霧,霧濃時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霧薄時好像有路,走了幾步碰到交叉路口即躑躅猶疑,不知哪一條的前方才是正確的選擇。雙十節時,我的婚姻又起了濃霧,陷入昏天黑地,我去淡水河看煙火散心。
河邊施放煙火燦爛,人兒排成線,前心貼後背,我頭暈目眩地被擠到河邊,恍恍惚惚地擠到河裡面,前方火光四射、轟隆隆聲如炸彈,我吁了口氣,心想:「這兒總算不擠了,又可看煙火。」我左右手快速往前划,身上長了硬殼,左右有影子,有些人也戴著鋼盔在爬。
前方火網交織而亮麗,這射擊網星火四射,我再往前划,啊!糟糕,不是煙火是炮火,流彈如雨槍如林,身邊伙伴炸得騰空而降,流出藍色血肉,伙伴拚命逃,一顆手榴彈就在我前方爆開,嚇得我冒出冷汗,醒來才知這是怪異的夢。
奇在明明看煙火,怎麼變成金門的炮火?明明在看交織的火網,怎麼轉身一變,我像是家鄉的鱟?
難道是因為在好友那兒看到鱟殼嗎?這夢隱喻什麼?
自己變成鱟或許是一個隱喻,隱喻從天而降的炮火打在泥灘,打向與世無爭的無辜鱟?在別人的交纏互鬥中犧牲而血肉四濺,我不也是鱟?在台北這大熔爐,各縣市皆來頭角崢嶸,如在沸湯裡追逐互咬,展露毀滅手段、對抗意志,真所謂爍身成物啊!而我,是金門來的一顆逗點,從來都鬥不過台北人,成不了台北人。
這又像暗喻金門老宅轟炸後的殘破天空,一思及突然經歷了恐懼的童年。看來,台北即使待再久,炮火仍會持續亮在金門人心中。連觀看煙火也想到炮彈。炮火和煙火一線之隔,火網靠近看是炮火,遠觀是煙火,遠看美麗、近看驚險,美麗和惶恐一線之隔。
這隱喻真是我在老蔡店裡看到鱟殼嗎?那一次,我看著老蔡從櫃櫥上取出一件輕巧擺飾。恍神地問:「這尖尖的是……」
「是我們小時候常去海灘撿的魚呀!」
「鱟!鱟!」我叫起來。
老蔡把這鱟蛻送給我,喜孜孜地帶回家,躺在床上細細把玩:這脫的殼近乎半透明,長得簡單俐落,頭胸、腹全連,細微得連鬚毛小肢皆精細,後面拖著一長長的尖尾。拿尺量量,這小傢伙連尖尾僅有十餘公分長,尖尾就占了近一半長,身寬約身長一半,沒幾克重。
牠薄如蟬殼,比蟬的黃殼乾淨白皙高雅,潔美有如書展全開的斗大逗點,長尾巴指著前面的大頭,俐落飄逸又勝金蟬百倍,像一個馬蹄、一個頭盔,在戰地都叫牠鋼盔魚。我細想,驅邪避煞的風獅爺,不就是師法牠嗎?現在才想到「虎頭風獅爺」這詞兒,虎頭像牠「頭角崢獰」,牠是虎頭和風獅爺的元神嘛!這鱟是我凶猛的刺激點啊!
一顆凶悍的激點想刺我什麼?金門的記憶在腦隙中穿梭,來了又回,滿腦子都是童年。金門人跑進台北這燦爛中心,心中一直存著競爭之驚恐吧?我換了無數工作,中年才和太太開「金門牛肉麵店」,開始還好,一陣子後夫妻在忙亂中只有爭吵。真的是,青春的愛情像水仙花,映湖照形影,輕輕唱出樸實的戀人絮話,中年的愛情若夏天蓮花,莖纏根繞,泥地愕視,沉沉喘氣。以前太太喜歡我的帥氣到哪兒去了?現在,金門都拋在腦後,我哪有風獅爺的威風、虎頭的神氣?
我年輕時似鱟,神氣、霸氣會唬人,但現在太座讓我很沮喪,常說:「金門人沒文化,地荒人窮,當初昏了頭嫁給你。」
有時瘡疤揭得太利索了,只好找老蔡,他開金門特產店算是環境好的,賣高坑牛肉乾、麵線、一條根、菜刀、藥酒、常收購過年配酒,聽我不斷訴苦,他不評理、只順手抓出擺飾把玩著,這時才轉移話題說:「這鱟擺飾,是我回老家,水產試驗所的人送我的;它跟蟹沒有關係,節肢構造倒是和蠍子、蜘蛛有親戚。」
又輕鬆快樂地說:「我回去補貨完,就去做鱟的志工;母的、公的勾在一起,沙灘無海水沒法翻身,會被太陽曬成肉乾,需要幫忙。」
「回去幫鱟翻身?」我被他轉移的話題吸引了,嗤笑起來,回憶小時候鋼盔魚是抓來吃的,這下可好,怎麼幫起牠們了?那時的確一定抓雙,似乎還不好扒開。
我問:「是配對才在一起,平時是分開吧?」
「不,鱟十二歲結成夫妻,便永遠不脫勾、永遠形影不離。」
「騙誰?無論行走坐臥?那很不方便哪!我要東她要西。」
「人才不方便!我看到在水試所的成齡鱟也勾在一起,海裡也是,所以才叫『夫妻魚』嘛!因為『捉孤鱟,衰到老;捉鱟公衰三冬』,鱟夫妻恩愛,捉一隻鱟,使另一隻孤單,你會倒楣一輩子。」意有所指地說:「夫妻反目,不宜拆散婚姻,為小娃也得勸和。」又回憶著:「記得做小屁孩時,每年八、九月傍晚,大潮一來,看牠們集體上潮間帶,在『高潮線』的泥灘產卵,一次就數千顆。」
「記得。我們都抓鱟,抓回家取牠們的卵炒雞蛋吃。」我變大聲公了,又說:「鱟媽在五公分深的泥地產卵,破殼就帶頭盔地爬,綠豆般滿坑滿谷,好似一百條鏈子在爬。」
鱟志工指著我笑:「當年數你最瘋了,常一串串地捏死牠們,長大一點的,你還一排排踩死。」又說:「阿堯比你心腸好,會幫四齡、五齡的鱟,送出潮間帶到海裡,免得被候鳥吃掉。」
「有些小孩為救鱟,在沙灘上,還『忽悠忽悠』追趕上百隻倉燕鷗。」我和他瞇眼翹腿抽菸,在煙霧迷漫中,似乎看到我們在飛翼中群群奔跑。
好友現在有空就回去幫鱟做志工。而我的日子卻是爭吵和穢氣,原本情愛初遇時,是不是心起霧後的產物?薄薄的,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如果不必前行,看什麼都很好奇、好看。但婚姻卻使此朦朧進入了清晰,不美的都露了原形,即開始相互指摘。等吵得激烈了,原本清晰之事又進入扭曲看不清,這回像起了無法飄移的霧濃,兩人拉近的關係被推得比任何時候都更遠,更且遮住視野,陷入黑漆烏暗令人昏厥之境。中年婚姻處在不是黑就是白的兩極,像無法被吹散的霧,以自己的白遮擋對方,讓對方只餘濃濃無光的黑。
有了擺飾鱟,關店時,我常常拿紙依樣畫葫蘆,幫鱟上彩裝,如奪目的風獅爺;也畫兩隻扣在一起的夫妻魚,邊畫邊想,連體嬰也想分割,暹邏連體兄弟也不想連體,夫妻更會拔劍呀!太座也不相信牠們不分家,倒是兒子也學我畫鱟。
二、層層蛻殼如龍變
從那時起,覺得日子該整頓了,假日飛金門。飛機上感歎少小出門老大回。我考不及格,父親常狠罵:「沒用的東西,給我滾!」我流淚倒在祖母懷裡,她說:「做給爸爸看!」成長的委屈、不堪,這句話如鞭又激勵我;時間如磨,蹭呀蹭,吹一口氣把青春拉得細又長,做給他們看吧!
下了機場,一陣霧氣襲來,小時最討厭霧,長達一整個冬季的霧鎖島,放寒假、過年收假,飛機、船不開台灣,假日變一半,要和駐軍爭機票、船票。每個金馬居民,始終不安,心中有不易拔除的雷區、軌條砦和反空降樁,這陰影如濃霧,我們走至海外天邊,仍然時淡時濃地壓人,壓著歲月、壓著夢境。
鱟眼睛那麼小,會不會在乎霧而猶疑不上岸或下海,說不定牠是靠氣味和地磁而移動。但每個金馬居民沒那麼幸運,處在大陸與台灣不清不楚、尷尬的地理位置,對兩邊皆如霧裡看花,不知他們下一步要如何「處置」我們?這種焦慮,太座永遠不懂,我常被她無心、刺耳的話傷得遍體不適,像在霧中無辜爬行的鱟,極易被一陣亂腳踩痛了。
特別到瓊林聚落看看。路上見一人拄拐杖,停車詢問始知是同學的叔叔,他十八歲在郊外採野菜,踩到未爆地雷炸斷了腳,晃晃跳跳地過了一生,他說:「我走到出事地,一定瞇眼細看,每次都好像看到我的影子在慢慢倒下。」他還說,也有人為了加營養,到海灘採貝,地雷爆開炸斷了手腳。
進入有名的瓊林里民防坑道,我摸著長長窄窄的坑道,想當年我也拿十字鍬一鍬鍬挖,掘出規定的每個男子一千二百公尺,奮力挖完,工兵才來敷水泥。在我家金沙以宗祠為出口,警報一響,就直接從家裡下坑道躲藏,我家坑道較簡單,瓊林聚落有地下指揮所,緊急出口就有十二處。台灣學生皆在補習、做功課,金門學生卻在暗暝暝中單打躲四十分鐘。
過了莒光樓就是水產試驗所,一對泥塑夫妻鱟迎向我,聽到有人說鱟是最古老的「活化石」,我不信。
有專人正在解說,在看完影片後,我整個人黏在座位上動彈不了,他們一直催我。原來鱟溯自古生代泥盆紀的演化脈絡中,已測出在四億五千萬年前就有鱟化石,此時地球是魚類時代。綠蠵龜是二億年前才有,我去過澎湖望安「綠蠵龜保育中心」,我也去過觀霧的「山椒魚生態中心」,觀霧的山椒魚也只是一億八千萬年前的孑遺。恐龍更是小老弟,要等到一億多年,到中生代侏羅紀時才稱霸現在卻滅絕了,而我們哺乳類、鳥類都得等到新生代二百萬年前才演化出,和牠四億多年怎能比?
這麼早的生物,我中年不知、童年掐死它。(待續)
圖◎吳怡欣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