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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22
專訪◎記者藍祖蔚 整理、 攝影◎記者何宗翰
客家歌手羅思容今年以《落腳》專輯,入圍第30屆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獎及最佳客語歌手獎。羅思容是詩人羅浪的女兒,早年為畫家、詩人,也當過老師,42歲時幫父親整理詩文集時,才開始用客家詩文來創作詞曲及演唱,創作歷程不僅獨立,在客家音樂的傳承上,也呈現與男性歌手截然不同的視點。
問:《落腳》的實體專輯封面選用洋紅色的剪紙圖案,也用了罕見的描圖紙材質做包裝,從視覺到觸覺都讓人驚豔,妳的想法是?
答:雖然唱片是聽覺藝術,當人手握到專輯時,第一印象卻是觸覺的。每一張專輯都有訴求和關照,或凝鍊出來的美學,《落腳》是涵蓋人從呱呱落地之後,所感知的一些課題,既是「腳踏實地」,就是很觸覺的,因此用既透明又厚的描圖紙包裝,希望產生一種時空對話:隱和顯、被照見跟看不見的,層層疊疊透發出來的一種積累感。
專輯不上膠、用傳統卡榫方式來包裝,是我對傳統手作的眷戀,像以前客家媽媽的包袱裡一定有一塊布,可以反覆拿來包裝「等路」、物品等;剪紙藝術家吳耿禎設計了庶民生活風格的洋紅剪紙圖案,客家媽媽平常穿黑藍色調,但過年或喜慶一定會穿出一種紅色,洋紅帶點桃紅的,象徵生命的初始勃發,也帶有女性的美感。
當初本想寫一篇序言說明核心理念,最後只用了〈落腳南庄〉的2句歌詞:「一落腳/土地燒暖,一回頭 /山水微笑。」既簡單又明白,是導言,也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土地出發、唱出五感 客家媽媽發想專輯封面
問:現在還務農嗎?妳在〈我們的愛情〉中寫到「我們的愛情,像嫁接的兩棵梨樹,二人的傷口黏傷口,二人的樹皮連樹皮。」顯然,人跟土地的互動帶給妳不少啟發?
答:我曾經在新店灣潭住了8年,過著半農半創作的生活,客家人講耕讀傳家,但我家在苗栗市的田地從曾祖父時代被「水打田」就變成河道了,住到灣潭才有了務農經驗,那段經歷在我生命留下的養分,就像佛家說的頓悟。我得過產後憂鬱症,在成長的過程非常不快樂,〈一粒星子〉寫的就是鄉下沒有光害,每天晚上看著星空,思考「哪個星星才是自己?我的生命裡,那個光亮是要從哪裡來?」經歷這8年後我知道,如何讓生命還原到一種自然狀態,那是焦急不來的,一切都具足了,就可以開花結果。
有一回到台中東勢演出的時候,看到滿山梨樹開花,梨樹上卻纏滿紅膠帶,問了才知道那是高接梨,將橫山梨接上日本高山水梨,改良原本乾又澀的梨子;我很喜歡2棵梨樹傷口黏著傷口、樹皮連樹皮嫁接的意象,像每一個人都是父母親嫁接的,不同文化、生態體系,也都是這樣不斷的變異、進化,產生出新的可能。
我現在住在老公寓的5、6樓,家裡面有200多盆的花卉,一些水果,算是在都市務農的另一種方法;我渴望作品能成為一顆種子,如果能放進閱讀者的生命中,也許,在他們生命的某一刻會爆裂開來。
問:妳的作品中大量運用疊字、類比意象,像〈塘虱〉中「目金金的塘虱 倏然間 泅到烏烏濫濫的爛泥裡」,還有〈大路關〉中寫到「石獅公 攔水擋風 石獅公 守鄉止煞 石獅公 威震八方 石獅公 千古流芳」,營造出史詩般的曲風和視野,是不是中文系畢業,熟悉詩經,從傳統詩文上得到靈感?
答:書寫一首歌時,語言是很核心的載體,不管用客語、閩南語、國語,如何切入到一個語言的核心內在,應該是我的一種敏銳,或者說被鍛鍊成的樣子;不管一個族群有沒有文字,聲音就是一個文化的載體,詩歌是最古老的巫言,就像排灣族的〈來甦〉,就是這樣反覆的吟唱著,歌詞簡單卻充滿力量,「巫言」不只是通天達地的一個儀式,更是人生命的一種撫慰,從生老病死的一切。
歌的力量讓我想回到這個根源。至於疊字的運用,有時候不是刻意炫弄,而是有一種內在的呼喊,聲音即便不是唱,光是朗讀出這些疊字意象,情感就更濃烈了。
問:從閱讀到朗讀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只有從朗讀才能讀出真正的意象,但是這類音韻的節奏,歷經閱讀到朗讀再變成音符的載體,妳如何連結完成的?
答:《尚書》裡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古代人是這麼成熟的、清晰的把整座文化跟人的身體交織、共生在一起,可是現代人身體性的跟思維的已經是分離的,根據直覺跟感知的東西很多都是被切斷的;漢字是形音義共構的,我希望聽詩歌的人,即使聽不懂客家話,也可以透過聲音中的情感意象去連結,當我詠唱書寫的詩歌時,也希望聽者能聽見我體內詩歌的旋律與節奏。
問:很多人都用巫女或女巫來形容妳,妳也特別強調「巫言」,有位作曲家曾說創作其實像乩童,創作天線突然上達天聽之後靈感就滾滾而來,不管是乩童或是女巫,妳有類似的創作狀態嗎?
答:在沒有唱歌之前,我從事文字創作,一度覺得文字越來越陌生,讓我害怕,好像文字再怎麼書寫都只是一個軀殼,無法跟自己結合在一起,所以我轉而去畫畫;直到有一天,文字再次跟我形構出很深刻的關聯,我才重新開始書寫。
我有一首詩叫〈凝視〉,只有一行:「在玫瑰長第一根刺之前」。初寫下時,我也不知道是在寫什麼東西?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它的內在慢慢湧現,我意識到這是自己生命投射出來的、自我剝裂的一個巨大能量,不管從女性視點、文化視野,還是從生命的一種爆裂,那個文字確實是跟我在一起的,藝術的可貴之處在於作品跟創作生命緊緊的嵌合,共生共體。
問:妳曾經形容投身創作是因為大自然的聲音找到了妳,而不是妳去尋找這個聲音?
答:我常想到底一個藝術家追求的是什麼?他最後的圓滿是什麼?我渴望回到這個大地,成為一顆石頭、一朵花、或一棵樹,對原生力量做一種接續吧!巫女如果存在的話,那就是去凝聚那個能量,流動到內在,然後轉換出來。
山歌傳唱出山野 室內我就是那座山頭
問:妳努力改變客家歌謠的形式,不再拘泥於傳統,樂器也更多樣,妳如何在現代跟傳統之間取得平衡?
答:回到灣潭那8年,我對生態、對語言、對土地、對文化,產生出一種實質的生存的關聯,我常思考,當代要如何去經營這個傳統,而不只是理解傳統。山歌以前是勞動階層在山野中流唱的,所以山歌我們稱為「滿山趖(環山悠緩流盪),可是現代人幾乎是在室內唱山歌,山的野氣、身體性哪裡去了?我走進山歌的傳統是為了讓它成為我生命的實體,我渴望自己唱山歌是從我這一座山,唱到你們那一座一座的山,像專輯裡的〈大路關〉那種壯闊磅礡,大山大海一樣的氣息。
傳統山歌天后賴碧霞,歌聲真的像江蕙一樣美,非常潤、飽滿、甜美中帶點滄桑;徐木珍老師就另有一種客家庶民的鄉野味道,隨口唱、隨口山歌都是最厲害的,無人能出其右。可是這個傳承太難了,因為我沒有生活在那樣的場域裡。
我的第一張專輯《每日》,就是向客家老山歌致敬的作品,創作第二張專輯《攬花去》的時候,我在新竹縣關西鎮北山社區駐鄉,帶一群65歲到95歲的客家阿婆的工作坊,原本是受邀用音樂帶給他們什麼,卻成為我對傳統客家文化重新再理解的窗口。我問他們一輩子做過什麼勞動工作?大家七嘴八舌的,最年長的、95歲阿婆說「除了賊不會做,什麼都會做。」「什麼都做了,少一條尾巴。」意思就是做牛做馬。這個話語,就是實際生活在其中才說得出來的鮮活話語。所以《攬花去》這張專輯我透過歌謠建構一條往來於過去與未來之間的路徑,大量使用傳統歌謠的元素,包括老山歌、大門聲、山歌子、搖兒歌…等,再加以創新。
陰性書寫獨特理解 批判父權不手軟
問:這些都還算是文字的意境,從生活中取材、得到感動,屬於文字的創作,像林生祥是比較有時事批判的歌手,妳的創作多半是很單純的、抒情主義的描述,除了少數像〈南無撿破爛菩薩〉,對環境議題有直接探討外,其他大概都是比較從個人的觀點出發,妳怎麼定義自己的選材或是表現方式?
答:女性的書寫經常會被指陳是一種個人的或單純的觀點。我是從認識自己開始,也以一個母親、妻子 ,同時也是一個女人的身分,對女性愛情、親情、離散、傷痕、愛與重建、嚮往精神家園等主題,呈現女性的獨特理解。不管是溫柔敦厚、淋漓酣暢或野生大器,都渴望那種存在感與連結性。
像〈飛出籠去〉書寫的是受家暴的女性傷痕,歌詞寫「別人的丈夫像丈夫,我的丈夫是隻壞貓公,希望這隻壞貓公快快死,讓我這隻畫眉飛出籠去。」我以傳統文本藉古喻今,而非用直接的方式,去批判、控訴父權暴力。
另外一首歌〈我最想要〉描寫童年的河流清透無比,雲倒映在水中,魚游過去好像在啄白雲,我用美好的往昔景象,來反襯當代環境、生態被汙染破壞的議題。
草、樹、土地他們從不說什麼,我渴望我的音樂也是這樣。
曾拒絕女性身分 穿哥哥衣服才肯出門
問:《落腳》用詩人父親羅浪的〈白雲之歌〉作為開場白,非常動人,也揭示了妳在音樂、文學上來自父親的影響,而白色恐怖的影響又是那麼清清淡淡的,就算妳父親,也只是用回眸一問的書寫方式,不做聲色俱厲地指控。從小所受到的教育,是否都在訓練妳用比較輕描淡寫的方式來表現人生傷痛?
答:在還沒創作之前,我其實是一個很尷尬很彆扭的孩子,一半憂鬱一半明亮,《每日》封面是我第一張自畫像,分裂的一張臉,半張隱晦的笑著,另一半是有稜有角,從小就一直覺得有個內隱跟外顯的我,我搞不清楚我是誰,可是當那一張臉裂合在一起時,它讓我承認,這個裂合就是這麼真實,他就是我。
青春期對母親的重男輕女很不滿,國中的時候我是非要穿哥哥的褲子跟衣服,我才願意出門,拒絕接納自己作為一個女生,因為媽媽總是說女生該如何如何,所以那段時間和母親衝撞得很厲害。
我有一首歌〈浪蕩子〉,小時候看到流浪漢或是不被社會見容的人,都會被人歧視指罵浪蕩或沒用,後來讀到「流浪者之歌」,讀到悉達多太子放棄世俗的社會價值和追求,才知我心中的頭號浪蕩子就是他呀!我寫下這首歌向那些跳脫社會規範,不屑社會眼光的孤獨靈魂致敬。
〈塘虱〉講的是我父親的故事,他18歲的時候日本戰敗,台灣光復了,19歲時他一整年當職業釣手,養活他的父母親與妹妹,日後釣魚成為他生命重要的一個儀式,後來他在銀行工作,回家就是看書,也很少管小孩子,然而假日一定出去明德水庫釣魚。有一回從早到黃昏都摃龜,正要收竿回家時,水波猛然湧現,直撲岸上的他,站都站不穩,然後兩條塘虱張大嘴巴猙獰地朝他游來,非常嚇人,可是父親突然一轉念:「這兩尾塘虱這麼像陰間使者,既然是陰間來的,那我可不可以問牠們:我遠行的爸爸與媽媽好嗎?」
很多創作都是這樣一轉念之間,好像就接上天線了。然後我父親也因我寫的〈塘虱〉,寫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首詩〈水波的吶喊〉,也是以他自己的故事,所寫的一首詩。
跳脫世俗、寫自己的歌 盼創作與生態共榮
問:《落腳》的編曲豐富多元,孤毛頭樂團的每位樂手都是妳的編曲老師,專輯裡的國語跟客語、原住民語都自由穿插,為什麼這樣寫?
答:我的想法是比較生態系的,希望大家有更自由的想像跟感知空間,不同元素介入流動、交織,錄音時先有既定想法,過程也有很多即興元素,演出時每一次也都是不同的。
2005年的流浪之歌音樂節我認識了魯凱族鼻笛手Gilra Gilrao,雙方的音樂對話相當直覺,連定KEY都不用就玩起來了,當時我為他寫了〈百合清音〉和〈雲豹上山〉2首歌,原本打算用魯凱語唱,但我覺得那個身體、語言的不在場性,完全行不通,還是要用我的客語。專輯裡的〈百合清音Ⅰ〉是和Gilra Gilrao合作,〈百合清音Ⅱ〉是和鍾成達及徐木珍老師,用很傳統的北管元素做,不同的音樂人,對音樂的落腳方式和使用的藝術語彙是不一樣的。
南庄有些賽夏族的奶奶說起客家話,比很多客家人還溜,至於賽夏和泰雅的孩子受到客家影響,要吃點心也會說要吃「粄粄」,於是就寫下〈落腳南庄〉和〈Sasarara愛〉這兩首歌,蓬萊國小以賽夏族孩子為主,還有客家、泰雅,就邀請他們一起來唱,唱得很好、很熱情。
我曾經是基督徒,我也禪修,也涉獵了new age,我覺得萬物皆為神。每個人的生命,最多120年,可是文化、自然環境卻繼續延續,所以,萬物是我們共同的祖靈,就像客家諺語說:土地是我們的肚臍,人與大地血脈相連。我就是用這種方式寫下我的歌謠。
<p>羅思容的專輯《落腳》濃濃客家風情,不僅封面是庶民生活風格的洋紅剪紙圖案,內頁也用棉線裝訂、充滿溫度,包裝方式更發想自客家媽媽用來包「等路」的方巾,完全不上膠。(記者何宗翰攝)</p> <p>羅思容的專輯《落腳》濃濃客家風情,不僅封面是庶民生活風格的洋紅剪紙圖案,內頁也用棉線裝訂、充滿溫度,包裝方式更發想自客家媽媽用來包「等路」的方巾,完全不上膠。(記者何宗翰攝)</p> <p>專訪羅思容這天,文化週報來到羅思容友人的工作室「小藝齋」,裡頭收藏著許多現代藝術畫作及中國古代瓷器,文化共融意象和羅思容的創作不謀而合。(記者何宗翰攝)</p> <p>羅思容的自畫像是分裂的一張臉,半張隱晦的笑著,另一半是有稜有角,她說這就像創作前的自己,一半憂鬱一半明亮,一旦合上了就是完整的自己。(羅思容提供)</p>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