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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30◎夏婉雲 圖◎吳怡欣
奇的是,綠蠵龜、山椒魚雖都是古生物活化石,但樣子都變了,長得和古生代一模一樣的只有鱟,四億年來自始不變,設計精密,也極其堅貞。
這麼有情有意的生物,解說員卻說:「五、六十年前,台灣本島西部的沙灘還有許多鱟;澎湖三十年前很多,現今也稀有,如今只在金門才有鱟,還靠復育相助。金門有名的『水獺』面臨絕種危機,但水獺不是古生物。」
有人問養殖人員:「為什麼鱟在金門能活這麼久?澎湖、台灣的海邊就沒。」
他回答:「金門鱟走在邊緣處,有鬼條砦一根根孤傲地佇立著,軍隊退走了,海岸線到處是地雷沒人敢去。鱟很輕,牠踩在上頭不受影響,人就得遠離。」
我鎖眉沉思:這真是一段億萬年的因緣。鱟永遠守在金門近海底層,對金門海岸不離不棄,就這樣等候我覺醒。這真是上天安排嗎?要我在心情最低落時與牠相遇。
我是鱟嗎?我對太座開闊或器小?是否自陷泥淖?鱟住在沿海區域的底沙裡,每每看著陸地,想上岸,卻永遠眷戀著海洋,牠才看盡滄海桑田?鱟,全球僅存四種,不管是什麼名字,我都該了解牠的過去與現在。
我的生命源自金門,卻很少歸來,當年金門是貧窮、恐懼,台灣沒有空襲和炮彈,我甚至追求安逸不想回來。但我源自金門海洋,不論是否離開水,我的血液裡永遠留著金門的血;閉上眼睛用心想,一種鹹而腥的海風味,會從記憶中汩汩滾動;成長三、四十年後,我終於滄桑回來,牠在金門等候我。
牠也守候大海數億載,當初以海洋為終生的守護之地,便決定以最真實的容貌與海相伴,一種無法言喻的堅貞。
雖說早知道脫殼才成長,但走在孵卵區,還是很震撼。鱟卵孵化前在卵膜內就脫皮四次,仔細觀察卵,卵中有薄紗的殼,是仙女遺落的羽衣嗎?這胚體已經像鱟的體形了。
看著戶外大池裡的一對對夫妻魚,我想:牠們像一艘艘潛在海底記憶的小舟,孤寂地等候碰觸、相會、相融,繁殖島上的哀愁,傳承島上的美麗。
晚上,借住獨居姑婆家,缺牙姑婆高興地為我煮飯。她還說:「我養過鱟。牠們殼和尾在沙地磨出『川』字痕,夜裡牠走在水泥地上,兩邊的殼會拍出啪噠啪噠的聲音,我在啪噠聲中入睡。我小時候比你們窮,鱟肢煮粥才吃得到肉。」
她比畫著說:「我看過脫殼很有意思,要半個小時。牠每脫殼一次,就比原先長一.三倍,未蛻出前那肉身在蛻殼中很擁擠。牠從胸部和腹部的縫隙,慢慢地褪,移動一下左身體、一下右身體、腳再向前蹭地、向後蹭地,新殼薄軟又脆弱,脫殼像搏命,一定很痛,但唯有脫殼才會長大,鱟十三、四年來要脫十五、六次皮。每次脫皮都是生命扭轉、進入更高境界。」又說:「鱟個性溫吞,慢慢移動右、左腳,烏龜長壽也不急不緩,正因如此才能慢活,不被時間淘汰,一齡一齡慢慢長。」
她問我什麼時候帶太太來,她是智慧老人吧!要暗示我什麼?我想:「脫殼如『蟬蛻龍變』,每次脫皮都是解脫,這真是『脫殼其身,解骨騰形,如棄俗登仙』。和牠比,我蛻變幾次?我是否急躁?老愛怨懟!鱟成熟找伴侶在十二歲,卻終生相扣到二十五歲老死,而我呢? 」
三、悠游漫步,爬成活化石
對鱟感興趣之後,我活得勃勃生機,回到中和家,還特地跑到台中科博館去看亞利桑那州來的「美國土桑化石菁華」特展,看到鱟的一大片珍貴石片,上面留著一隻鱟化石和牠走成U字形的長足跡,我震撼到快休克,資料說:這隻產地德國索倫霍芬的鱟是一億五千萬年前的,牠生活在始祖鳥時代,我興奮地想:在亙古蠻荒,泥沙淹滅牠的那一瞬間,牠在幹嘛!是正在泥灘中還是在湖底?
從科博館回來那晚,我陶醉在幸福中,我微笑蜷伏窗口聽淅淅雨聲,我還在想那隻化石鱟。如在泥灘牠最後剎那在做什麼?是悠游漫步?是倉皇失措?牠拖著沉重的腳步,啪噠啪噠走那麼長的U字形,拖著殼走成化石,從德國走到亞利桑那,又走到台灣,漫天蓋地鋪向現今。
十一點了,我站在窗外,伸出舌頭,品嘗雨的濕潤,想著那隻鱟垂死前的長刺尾,那尾巴拖曳,牠是在刺什麼呢?
夜裡輾轉反側,那隻鱟居然入夢來,濕漉漉的刺尾叩我窗戶,「啪――啪」乍響,一直吵我、似乎邀我一探海的奧境。夢中,我全身放鬆游泳,游到了金門沙灘的基底,我大牠小,我學牠趴在大海底層,我是鱟,守候著金門,不!睡在海中。
醒來方知是夢。我攏攏枕頭,靠床邊想:金門海與我共生,給我呼吸、哺育了我。我從台北回金門又到台中,我一路仰慕它的風華,海一定有磁性,吸著我一路尾隨,而鱟對金門一定也是;這鹹、苦、酸、澀記憶的總集合,對四億多年的鱟而言,地球眾多海灘和海底也一定是有強大的磁吸力。
四、鱟像一艘記憶的小舟
回到中和家中,我約了幾個金門人來家裡聽我說鱟的故事,大家橫七豎八地喝高粱,永遠談不完的遠方少年。開二手書店的說:「金門的常住人口只有四萬多,在外地倒有四十萬,金門人在台北相濡以沫,永遠是邊緣人。」
另一人搶著說:「做邊緣不好,台灣已是邊緣,金門更是邊緣的邊緣。」
「邊緣人」這句話提醒了我,鱟對金門不也活在邊緣,如我們活在台北邊緣?
做保險業的老王又搶著說:「邊緣表面落後,卻保存了純淨、原始。金門可以保存那麼多閩式建築、南洋建築,而一海之隔的廈門就沒辦法保存原始,做邊緣反而可以。對台北人而言,金門是邊緣。唯有邊緣、不顯見才能活得久,隱蔽、被棄也有功能啊!」天啊,他說的竟是我剛剛才想的。
志工提到鱟,說:「在古寧頭搶灘、八二三砲戰中,不知踩死多少鱟?在單打時,解放軍對金門炮轟都打到無人的海灘上,沙灘上落下『和平炮彈』,不知道打壞了多少鱟?只有幸運的鱟才保留下來。」
我接著說:「金門人是邊緣人,鱟也是,唯有邊緣、不被看到才能活得長長久久,隱蔽、被棄不也是好事嗎?」又說:「做金門人也是幸運的,因為有鱟永遠在等候我們,鱟,走在海洋的基底,等候大家回來找牠。」又說:「如果我們從現在起,開始收集金門人、動、植物的故事,記憶它、了解它、告訴我們的孩子,是不是我們心中就存放了一個壯闊的金門,收納了一切事物對金門的記憶?」我滿腔豪言壯語,大家卻瞪視我,全不語。
鱟志工拍拍我:「好屌,又發傻了,寫好去投《金門日報》副刊或《金門文藝》季刊吧!雖然大家皆是瞄一瞄,哈哈。」
老王說得理性:「現在金門更像霧島,是不清不楚的地理環境,對大陸、對台灣皆有若離若即之感,像抓不著的霧。而內心的霧區更是遍在每個金馬居民,我們始終不安。」又抱歉地對眾友舉杯:「太嚴肅了,為金門前途,乾了!」
送走金門人,太座攬住我:「你豪放不羈的樣子又回來了。」
我心胸朗朗,和她爭什麼?不要被台北磨蹭光了,在台灣要當一隻好鱟,永保金門的純真、活力。●
圖◎吳怡欣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