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 圖◎吳怡欣1
一角給我啦!一角給我啦!
這一句簡單的語詞在我記憶中,從童年迴盪至今,大概是我,我們那個年代的鄉村孩童,最常講、也有可能是唯一記得講過的話吧。
一角,是我的童年,1950年代初期通用的幣值最基本單位。應該還有分,十分一角,似乎有過五分的紅色紙幣,但我不確定,只記得一角的錢幣。
一角,是我們當時的零用錢,偶爾偶爾才要得到的零用錢。大約可去柑仔店買二、三粒糖果(附著一層粗粒砂糖的柑仔糖)、一小截紅甘蔗、或小販來販售的一小匙芋仔冰、二片夾著薄薄麥芽糖的餅乾……在貧困的年代,是十分難得的小小的幸福甜味。
一角也可以買一支「冇材仔」鉛筆、一本十幾頁的寫字簿,不過,多數鄉村孩童,一學期大概只買過一支鉛筆、一本簿子,少數有能力栽培子弟、功課又好的家庭孩童,像我,才有這樣「額外」的需求。
農村孩童只有過年紅包,校外遠足,家長才會理所當然給零用錢。平時要「討」一角銀,必須費盡功夫,我的訣竅是死皮賴臉、緊跟在母親身邊,反覆講這句話:一角給我啦!一角給我啦!
纏了很久還是要不到,進而拉住母親衣角不放,盧到母親不勝其煩,無論出口斥罵,出手打下來,完全不理會,繼續重複這句話:一角給我啦!一角給我啦!
聲調音量不斷調整像唱歌,有時高亢爭取、有時委屈撒嬌,或平平訴求……依我經驗,鍥而不捨總會要得到,先決條件是「討」的次數不能太頻繁。但多數同伴不必然這麼幸運,他們經常討不到零用錢,反而討到「掃帚枝」(竹枝炒肉絲),漸漸認分。
孩童討零用錢,無非是零食的誘惑,正因為得來不易,特別珍貴。不過,鄉野到處是草莓等野果、溪流到處是魚蝦,取之不盡,還有焢番薯、灌「肚猴」(肚伯仔),抽取台糖小火車甘蔗……總是有辦法尋找到不必花錢的「零食」。
我們也有很多不必花錢買的玩具、不必花錢的遊戲,取之大自然資源,自己製造,自己發明遊戲方式、規則,多采多姿,十分豐富。直到國小四、五年級,「尪仔標」,貼上漫畫人物的圓形紙牌,入侵農村,逐漸流行,我們的遊戲世界,開始出現商業化,零用錢的需求,稍稍擴大,但多數孩童還是不敢奢望,自動排除這些引誘。
2
物價逐年明顯上漲,通俗說法錢逐年變薄,1957年我國小畢業,去縣城讀彰化中學,住宿在外,伙食費、宿舍費之外,父母每個月固定多給我一、二十元零用錢,自己支配花用,突然長大了,告別童年,進入少年階段。
一、二十元零用錢什麼用途呢?
主要是買肥皂、牙膏、牙刷、衛生紙等日常民生用品,必定還有剩餘,我大部分拿去書店買書。
俗話說讀書半生成、另一半則是靠環境、靠培養。我從小學一年級就很喜歡寫字、讀書,而我父親特別重視教育,大哥、二姊都就讀省立中學,在我們農鄉很少見。他們偶爾會帶一、二本課外書籍回家,我一發現必定趕緊拿來閱讀,總是讀得津津有味。
我就讀的國小雖然是偏鄉小學,班級還是訂購《小學生》之類的刊物,掛在牆上,午休時間或老師未來上課的自修課,我常取來閱讀,沉浸其中,不理會同學的吵鬧。回想起來真是感謝有這些閱讀機會。
初中二年級,無意中接觸一本文藝雜誌,薄薄數十頁,卻彷如一把鑰匙,打開了我進入文學興趣之門,留連忘返,民生用品的花費之外,多餘的零用錢,偶爾去看場電影,盡數拿去彰化市火車站前一家新進書局、一家較小的南方書局,購買文學書籍,以及彰中附近華陽市場書報攤買《野風》、《文壇》等文藝雜誌。從此養成買書習慣,整整一甲子歲月,買書一直是我最大宗的零用錢花費。我的生活向來簡單,至今,每天三餐米飯吃飽飽之外,我很少買、很少吃糕餅等零食,即使參加開會、研習等活動,中場休息時間主辦單位大都會準備「茶點」,我從來沒多大興趣。我既不追美食、不重衣著,也不收集什麼擺設裝飾品。
2009年我在自家庭院建蓋了一間約六十坪、二層半樓房的書屋,唯一「裝潢」就是書櫃,收藏我長年累積下來的書籍雜誌,包括初中時代最早接觸的那本文藝刊物,民國47年出版,每本零售:一元五角,因為每年出版的書籍,不曾間斷購買、收藏,售價調漲、物價指數變化,清清楚楚,有所「本」可查,不像憑靠記憶總會有出入。
從童年到青年、從小學到大專畢業,十多年求學階段,「財富」意識從未「開發」。雖然在我專一那年寒假,父親車禍猝然過世,家境陷入困厄,債務逼迫,但母親甚為堅強,獨立撐持,仍充裕供應我和弟妹四人住宿在外求學的學費、生活費,而我仍耽溺在自己的文學世界中。只是買書、交友所需零用錢,學生身分比較奢侈的花費,靠自己賺取,有二大來源,其一是主編校刊校報,夜間寫稿領些稿費;另外利用課餘去一家印刷廠做校對、摺紙、送貨等零工,領些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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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我完成大專學業,選擇返鄉定居,任教國民中學,課餘假日協助母親耕作。已經在宜蘭教書的女友,順利請調來我家鄉,成為同事、成為家人,共同承擔家庭責任,面對現實,才真正了解我們家的債務有多龐大。只因父親車禍猝然去世前一年,大哥自費赴美留學,向銀行抵押一甲多田地、借貸鉅額保證金;而我和弟妹四人數年來的花費,原來大部分仍是向銀行、農會及民間借貸而來,因為母親耕作所得,根本不足以償付利息,哪有餘力負擔我們所需。
當時銀行利息超過10%,民間利息更高達30%(俗稱一角利,即一萬元每個月利息三百元),鉅額利息壓力下,家中所有房屋、田產遭法院查封、公告拍賣,幾乎保不住。連妻的嫁妝,一台冰箱,也貼上封條。
我和妻認真教學,並協助母親勤奮耕作,沒有星期假日,寒暑假從不安排旅遊,因為寒假正是島嶼中部一期稻作犁田、插秧農忙期;暑假更是一期稻作收割、曬穀,緊接著二期稻作犁田、插秧、挲草、施肥……十分緊張忙碌,我們三個子女也是從小就懂得幫忙一些農事。
鄉間生活單純、儉樸過日,連我最愛的買書都盡量克制,逐年減輕債務,歷經十多年才還清。
其實,最大關鍵是70、80年代正是公教人員薪資3%、5%、8%……年年大幅調漲,穀價也壓不住,從一百斤二百多元快速漲到四百多元再漲到六百多元,物價指數飛漲,等於貸款金額不斷減少。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我曾兼營養豬副業,但欠資金,街上有一家飼料行老闆,父親生前朋友,願意讓我賒帳,直到肉豬出售才結算,有一次去結算時,老闆娘苦笑說,飼料費已經漲了二倍,令我很不安。
雖然工商潮流洶湧,不少同輩順勢投入,事業有成、積累財富,但我從不羨慕。我確實滿心歡喜、感激教書工作,生活有保障、生病有公保、子女學費有補助,又可以發揮作育家鄉子弟的熱情;寒暑假幫忙農事,在安穩中守住家園,無須為拚經濟而奔波、費心思,因而可以「游於藝」、「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一輩子安心享有最愛的興趣,文學閱讀與寫作,這是何等福分,豈是任何財富可換取。
4
「吃頭路人」固定領「月給」,衣食無慮,全付心力認真教學,我本就沒有「理財」觀念,2000年2月滿五十五歲退休之後,乾脆將存款簿和印章交給妻子保管,全權處理家中財務,我個人逐漸回復到童年階段,只需要零用錢花費。就像母親晚年,日常生活中,幾乎只使用銅板,尤其七十多歲之後,體力明顯衰退,農事交給我和弟弟,她不再過問家中財務。
我有一項習慣,每天下班回家換衣服時,必將身上銅板投入衣櫃旁透明玻璃瓶罐,無意中發現母親會拿去花用。「老人囝仔性」,老年人的零用錢,鄉間稱為「所費仔」,母親大多是買些零雜用品及小販來村中叫賣的碗粿、油蔥粿等點心。我不動聲色,特別留意瓶罐銅板至少維持半罐,讓母親放心取用。
每個人需要多少零用錢才足夠?視各人「消費習慣」而不同,我的零用錢來源,得自版稅,稿費、演講費,我的用途當然比母親更廣,如繼續買書、參與公共事務、社會運動來往奔走的花費,贊助公益、環保、文化等團體,定期小額捐款……
每有遠方友人來訪,如時間允許,我會誠意相邀到「在地特色」餐廳進餐,朋友客氣表示不好意思讓我破費,我常半開玩笑說:放心啦!我的零用錢很多。有時還會誇張地加一句:花不完。多位年輕朋友很熟悉這句話。
我的零用錢很多,漸漸成為我的口頭禪。我一直自以為「趣味」、貼近我知足的心情。沒料到這句話,近日竟然「惹禍上身」。
2016年民進黨重返執政,大力推動各項改革,遭受重重阻礙、抗議,紛爭不斷,有一家週刊針對年金改革議題,製作專輯,來採訪我,我明確表達支持改革,並闡述「返老還童」、只需要零用錢的生活態度,這篇專訪卻如此下標題:每月六萬多將變三萬多,仍挺年金改革,吳晟:你領這麼多,但你不須再拚財富了。
退休,離開職場,準備迎接老年,就是要學習「戒之在得」,逐漸放捨「所得」的執念,確實不須再拚經濟、財富。整篇報導標題雖然有些容易造成誤解,但內容基本上將我的觀念,記述得還算清楚。糟糕的是,某家電子媒體為了聳動,標題竟然改為:退休十七年,領了一千多萬元;退休教師挺年金改革:我領太多了,都花不完。
「我」哪有說過這樣的話?
「錢」很多,和「零用錢」很多,代表的意義差別太大了。「很多」和「太多」,表達的意思也不同。何況我完全未曾說過「我領太多了,都花不完」這樣的話。
正是這一則添醬加醋、甚至扭曲原意的電子媒體新聞聳動標題,在網路散布、流傳,為我「惹禍上身」,招來許多酸言酸語、惡言惡語,還有近乎宣洩仇恨的情緒性語言,對我誣衊、人身攻擊。甚至波及我女兒。
想起一位朋友劉明新,台灣教師聯盟創會會員,只因媒體披露他主動放棄18%優惠存款,惹來一波又一波無情「撻伐」。
我只能無言以對,無比感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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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吳怡欣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