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8 ◎陳義芝 圖◎黃子欽
我兒時就讀的新港國小(彰化縣伸港鄉),創立於大正六年,公元1917年。洪流滾滾的「八七水災」過後,泥漿、殘瓦未及清理乾淨之際,我入了小學,那已是1950年代的尾聲了。
1950年代最鮮明的記憶,當然是水災。童年畫面是從那一場景清晰起來的。
一大早決堤的溪水就淹覆了村子,我被抱上村長紅磚房的屋頂避難,眼見附近的土埆厝不堪亂流沖擊浸泡,一間間相繼垮掉,豬隻貓狗和家具也在水中浮沉、漂動。鴨子能划水,一時三刻難不倒牠,不像旱雞嚇得嘎嘎叫,三兩下滅了頂。「天空彷彿決裂的堤奔騰出萬鈞的水量落在這個城市」,十年後小說家七等生寫的〈我愛黑眼珠〉那場洪水,我想或即是以「八七水災」為原型的。
大雨落在城市,也落在鄉下,當時台灣中部十三縣市都成災區,彰化受災最嚴重,水深幾達三公尺。大雨仍然下著,頭頂上的毛毯吸滿了雨水,大人奮臂頂出空隙讓小孩蹲坐其間。屋頂高出水面一尺多像一艘方舟,我第一次有了乘船的感覺。
那時,父親在大肚溪口的農場耕種,溪堤沖毀一千多公尺,耕地全完了,人也暫時斷了訊。傍晚,水退去大半,災民從屋頂上下來,慶幸村子有這棟磚房保命。雜貨店老闆捐出一筒米花給大家充飢,母親從水裡撈起兩條大黃瓜掰開讓孩子解渴解饞。
水井的水汙染了,霍亂開始流行。那年秋天,時時聽說有人嘔吐,有人腹瀉,有人急速死亡。政府一面發放麵粉、玉米粉、舊衣服等救濟物資,一面宣導注射霍亂疫苗。我不知疫苗是哪來的,也是美援嗎?隔個幾天就跑去衛生所打上一針,自覺是模範小學生,也無人告知可不可以這麼亂打。但幸好沒有不良反應就是了。
從人煙較密的泉州村搬到荒僻的溪底村,父親請人蓋了一戶竹編房,屋頂與牆面透風的縫隙用布條塞住,經不起海風吹掀的薄瓦用石塊綁上繩索拉住,石灰牆碰不得,一碰就裂。冬夜除了穿透保安林的風嚎,還有狗哭,鄰家相距數十、上百公尺,遠遠傳來的狗哭聲夾雜著哀慘的氣聲,令人發毛,我於是老想著路邊田央的墳塚,小廟暗黑處矗立的神明,以及大葉林中吊頸的死貓。
那時家人不說廁所,而說茅坑──確實是用香茅草圍搭而成的一個盛糞的坑,低頭看得到屎和蛆,家家戶戶都如此,傳說村人有踩空掉到坑裡的。那時小學的廁所也是同一型,五、六年級留校補習到晚上,最難堪的是碰上拉肚子,摸黑非得上大號不可,經常倒吸一口涼氣,擔心臭氣堆裡伸出一隻手來。回到家,屋內備有尿盆,只要晚上不解大便就沒心事了。阿盛〈廁所的故事〉描寫鄉下孩子在蔗田、溝邊就地解決排泄,用竹片、石塊揩屁股,確實是1950世代成長於窮鄉孩子的共同經驗。
我問過父母,種花生、芝麻、西瓜、蘆筍的旱地怎來的?早年,荒僻的村落,土地政策未上軌道,誰勤奮「墾荒」,誰就能弄到幾分地。1950年代末,父親已超過五十歲,他自行從木麻黃、合歡林中開墾出來的地只有一、二分,另外三、四分坡地是買來的,合共五、六分,不到兩千坪,要養活一家八口,非常吃力。假日,孩子一起下田,主要的工作是提鉛桶從河溝取水澆灌,一次提兩桶,沿途免不了潑掉半桶,直接注入沙地的有限。日頭曝曬過的沙地無饜地張著大嘴,彷彿永遠濕不透似地。西瓜原該種在溪床,引水才方便,種在山坡地,是「逆天行事」,事倍功半,父親不得不雇工幫忙。出不起工錢怎麼辦?就只能約定將收成的瓜果對半分。我記得紅瓤西瓜切開來顏色並不鮮豔,偏粉紅帶白,不甜,賣不出什麼好價錢。那時,農業改良的技術尚未引進,香瓜的滋味像大黃瓜,難得碰到一個香甜的;芝麻蒴果癟癟地沒太多籽,只能提到街上油行換幾瓶麻油;枯乾的花生莖從土裡拔起並不保證有纍纍果實,往往一片地六個麻袋裝不滿。收成的花生堆在屋內輕易長出霉粉,麻袋一搬動,粉塵即四處飛揚。更難以抹去的記憶是:鄰居半夜遭惡賊敲開門,反綁雙手,一屋子花生被搬光,第二天掙脫後他手上的血痕,我彷彿曾親自看見過。
母親沒受什麼學校教育,但能將她童年從家中長輩聽來的「巧、奇、冤」故事,轉述給孩子。黑夜海風呼嘯的村落,我蒙住眼瑟縮在床上,腦子不斷出現那些野獸報恩、精怪尋仇的場景,如真似夢。
旱地作物雖然耐旱,仍缺不得灌溉水,枯水季一旦上游截水,下游就要人命,爭鬥、群毆多半是為搶水。據說一個月色半明的晚上,大肚溪兩岸人馬在溪床狠打了一架,有人斷臂、有人瘸腿,頭上纏著紗布,脖子掛著吊帶……那時,百姓爭執未必訴諸法律,警察管不到的事情不少,人民也不期望法律一定可以討還公道。生存的縫隙很窄,人走的路同樣那一條,輕易被堵住或絆倒。
1960年代初,蘆筍、洋菇的栽種法引進溪底村,有人下鄉收購,製成罐頭食品外銷。蘆筍種子價格跟著昂貴起來,父親決定自行採收莖稈上的紅色漿果,浸泡在水裡,搓去像塗了蠟一樣發亮的果皮,然後在水泥地上曬乾。夏天,太陽火燙,陽光直射的水泥地如一具熱鍋,父親傾全力收穫的蘆筍籽一不小心都燙熟了,少許不死的種子在苗圃中剛長成,月黑風高之夜又被人盜挖一空,地上只殘留了兩條車輪痕跡,此外別無線索。
小學四年級時我曾拿一小瓶蘆筍種子送老師,那時老師薪資菲薄比不上一個泥水工,至今我還記得老師收下時的驚喜表情。那時種洋菇也吃香,不知父親從何得到菌絲,也許有農會的人幫忙吧。他租了村子裡兩間閒置的草寮,搭了竹編的層架,鋪上混和了稻草的泥土做洋菇基床,草寮中充滿潮濕土腥及醱酵的氣味。我放學後每天背著手動氣壓式噴水器為菇床噴水,漸漸地率先冒土的洋菇像黑色天幕現出星點一般。眼看採收的季節來臨,不料草寮竟起火了。也許是有人蓄意縱火,也可能只是夜行路過的人無意中丟了一根菸頭。軋水機抽水滅火的速度太慢,火勢愈燃愈烈,終於付之一炬。大火夜半發生,我在人聲喧譁中驚醒,站在自家院子茫茫然遙望百餘公尺外通紅的火場,記憶就停格在那一刻。母親一直懷疑竹林邊上那家人嫌疑大,先是省籍隔閡心存芥蒂,復因對方一隻母雞走失,雙方爭吵過,但我實不願相信有人這麼忍心。
父親栽種蘆筍、洋菇,在當年算是先鋒部隊,只怪運氣不佳,沒能發跡,但對一個軍中退伍的老兵而言,那一顆開發試探的心已夠神奇。「老歲仔!」村裡人背地裡稱呼父親老頭子,沒有用上「老猴」,可見父親的人緣尚可。倒是鄰校的頑童,當我上學騎車經過,有時會戲弄地叫我「阿山仔──豬」,不過等我向他們老師反應過後,這情事就不再發生,我也從來沒有被霸凌的感覺。「阿山仔──」後來寫入我多首詩中,阿山仔指隨國民政府遷台的外省人。儘管生存艱辛,1958年彰化大肚溪的保安林,畢竟住下了七、八個退伍軍人,光棍就地取了妻,變成七、八個家庭,安了家,落了戶:
「阿山仔──」
台灣光復十三年了
一群老兵退了伍,洪荒落戶
「阿山仔──」娶同村河洛妻
建草寮,闢地,養豬,生孩子
在無知的海濱他們終歸於隱
沒有節育措施的年代,很多家庭都生六、七個小孩,養一大家人負擔沉重,通常能不餓著就好。「孔融讓梨」的故事,特別切合當年生活教育所需,因為一個梨子必須全家人分著吃,渴望吃到而肯讓出的那份心,是值得鼓勵的。時至今日,一般孩子很難想像只能分嘗到一小片梨的景況。
當年在鄉下,母雞孵不出的臭蛋也捨不得丟,即使是未能孵化的死胎,也當蛋白質進補。有一年冬天,屋簷下掛出一排肉色通紅的醃雞,原來發生了雞瘟,眼看著一隻接一隻搖搖晃晃沒來由地倒下,不及放血就死了,父親迅速宰殺,一律用醃臘肉的做法,製成了年菜。辛香料醃漬後又用煙熏過,略無異樣地好吃,完全顧不了衛不衛生的問題。
除了養雞,也養鴨、養鵝、養豬。摘地瓜葉、煮地瓜藤,和上粗糠或豆餅餵豬;雨後撿拾肥大的蝸牛餵鴨;捉一堆蚯蚓餵小雞。河溝摸河蜆,田裡釣青蛙,起個土窯烤地瓜……也都是年幼就能上手的粗活。
若想學大人抽菸,就砍一截中空的乾絲瓜藤點上火;想吃甘蔗,就追著載運甘蔗的牛車,在後頭抽拉。「猴囝仔!」趕車的大人並不太在意,只要甘蔗車的綑繩不被扯鬆脫,情願讓孩子嘗嘗甜頭,口中喝斥一聲只是應應景而已。
院子裡的番石榴,不待黃熟就被摘下吃了,常有痾不出大便的孩子在野地急得大哭。颱風打下的青木瓜,母親擦成絲托上麵粉炸成油果子當零嘴;酸澀的桑椹不討喜,倒是桑葉煮水充當清涼飲料別有風味。苦楝子最沒用,捏在手上、落在地上,都嫌它臭烘烘。
洪水過後,同學口袋裝來顯靈的張玉姑神像卡片,我記得是彩色的,也許比紙牌大一點,或許就像現在NBA球星卡一樣。張玉姑原是一位溺水的女子,八七水災過後出現顯靈事蹟,村人生病禱問偶然神奇康復,一傳十、十傳百,在溪口重建了小廟,香客蜂擁而來,甚至包了遊覽車,直到政府下令禁止。
洪水過後,我開始了小學生活。泉州村救命的屋頂以及溪底村庇護我七年之久的竹編房,都像是我人生前期的方舟一樣。那時我並不知二十年後、三十年後、五十年後,仍能一再回鄉探尋,哪怕與「彰濱工業區」毗鄰的「和興工業區」已霸占從前父親養護出的耕地,通往耕地的道路已被工廠圍牆阻斷,無從辨認;架在河岸邊的「李更全雜貨店」閉門荒棄久矣。
今天春天,同學相聚於創校逾百年的母校,伸港鄉長之子曾國貴陪我重訪舊厝,有一識得的老鄰居略提了幾個村人下落:姚考上了郵差,李在醫院當警衛,柯被火車輾斃,曹遠去南部入贅一農婦家,楊因腳爛住進療養院。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況味,洪水過後兩代人的時光埋成一個記憶的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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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黃子欽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