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5 ◎楊富閔 圖◎黃子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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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葉箱得勝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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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感冒的時候,祂會躲在百葉箱之中,天曉得我在說什麼童話故事然而真的是天曉得。小學時候的自然課,我說百葉箱住的是天公本人。覺得自己嘴快犯了天條。就像路口轉折水泥低矮建物住著土地公,人家天公理當要住高一點。對於這種長得像是房子的微型建物我毫無招架之力,也像是從前玩紙上大富翁看到地就想買然後綠屋紅屋一棟一棟蓋下去;像是路邊發現格局大小不一的小廟忍不住會想看它幾眼。百葉箱很適合我這種空間需求不大的首購族,我卻不曾真正打開過它。聽說裡頭有些儀器像是天公維生器具,這樣比喻太過繞路。我不要比喻。但我真心喜歡它是白的顏色。它是不是真的住著天公呢?某年寒假,開學恰是天公初九生日,晨掃時間,我們遠遠看到百葉箱前的水泥地上,剩下燒了一半的天公金,像是倉促間被人發現趕緊把火撲熄。下半學期開始,從此我看它就只是一座白顏色的百葉箱了。
21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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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化大成國小附近、全聯超市正對角,現址建物為仁愛眼鏡行的前身,它在20世紀最後幾年曾經是座名為21世紀的百貨大樓。我們時常跟隨家長來此添購讀書用物,這裡的款式比較精緻,分類尤其繁複,大哥甚至買過一個要價不菲的棒球手套,小四那年我買了好幾個紙袋,不曾提去學校因為樣式適合女生。
20世紀最後十年,學會一人搭乘公車從大內來到善化小旅行,我給自己安排的景點依序:尚上書局.善化菜場.21世紀。常常遇見同樣從大內騎車出發的地方媽媽,不知為何我都好害羞躲起來。前後兩者都是書局得以理解,倒是不清楚為什麼一個小孩要去逛菜器啊。我似乎正在預演脫逃草地所在,也像練習要在善化定居下來。
百貨大樓記號一般給我暗示,來到善化如同提前進入21世紀,而我當時讀得不明不白:未來人生的第一棟不動產會是要是在善化。「會是要是」算一種怎樣的句法?時態比較接近未來完成式,心態則是現在進行式。
交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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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真正記住的不是交流道,而是交流道溜下來之後的休息站、名產店、地景地標,第一座交流道叫麻豆,圓環的阿蘭,沿街販售文旦禮盒,好大一粒文旦擱在空中,讓人想起《巨神連線》。沒有三號、高鐵之前,爬上麻豆得以通上中山高速公路,我們要去劍湖山遊樂世界。
客運站也都蓋在交流道出來的地方,候車時候總會遇見鄰近鄉鎮就近搭車的友人。我們都不說話。二十歲的時候,我常搭乘綠色車身的統聯巴士北上南下,南下三零三公里處得以望見基督教新樓醫院標誌。
祖母第一次大手術即是在新樓,她的頸後肩處長出一粒肉眼可見脂肪肉瘤。開刀當日我正準備小學畢業,跟著同樣認識我家祖母的同學,在已經沒有進度的數學課堂大吵大鬧,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焦躁,好成熟地說你怎麼沒去醫院。
有次隨著父親來新樓探病,我不想上去,於是和母親拉下車窗等在停車區,醫院大樓燈火通明,如果再買兩杯溪梯咖啡就能掏心掏肺。我們就著深夜車水馬龍麻豆市鎮當做布景,交流道就在附近,文旦園也在附近,白天行經麻豆路段其實可以看見許多文旦園。車體內我們母子無邊無際交換訊息,談的都是她如何生養我們兄弟的故事。感覺像剛從交流道溜下來,也像等會就要出發爬上去。
上下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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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一家四口就擠在六坪不到的房間,緊鄰馬路的房間,西曬的日光經過粉色落地窗簾,六坪真的太小,加上父母親雙人床,促狹的空間還能擺入一組上下舖兒童床,我睡的是下舖,睡到一半滾到母親的身旁,睡下舖的好處是自以為得以掛起蚊帳,或者什麼帷幕的。我常設法張開涼被,想把床舖四周封閉起來,這樣出入就有掀開簾幕,亮麗登場的感覺。
因為空間有限,進門就是床,以及床前堆疊近乎天花板高度的衣物,然後很委屈地在牆邊放了一組原木四抽衣櫃,上面是一台頻道只能轉到三十六的小電視,我常奉命端放一杯自然水在衣櫃上。冷氣開放的緣故。
偶爾房間只剩我們兄弟,入夜壁燈光影打在牆上,形成一張三角形狀的大臉。哥睡上舖,我在下舖,我們喜歡說鬼故事嚇彼此,且都舉我們認識的親戚當例子:我嚇大哥說他睡上舖,比較靠近馬路一家菸酒商店剛剛過世的阿婆,大哥就嚇我睡下舖,比較靠近後院生病多年剛剛過世的楊婆婆。
睡上舖需要樓梯,於是又很勉強在衣櫃前面架了木梯,不用的時候平放地上,後來懶得搬動,猴子一般大哥都從父母床舖爬上去,這樣睡覺太危險,我也不太贊成。上舖後來我們將它拆除,我那有著帷幕的洞窟被迫完整出土。父母婚姻的第一個十年,以及民國88年,尚未離開大內之前,我是曾如此搭建故事發生的場景。
節目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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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多圖書館開了,這時母親上班,二爺與祖母前去牛墟,隨後我也準備出門。我的年齡終於得以進入大人閱讀區,卻維持習慣只在讀報小間逗留。暑假會來圖書館的都是老面孔,看報的班底又更加固定。我常遇到氣質出眾的退休老師,有時遇到感覺理當上班卻似乎沒事的中年人,特別引起我的興趣。我的雙親都是藍領階級,時間沒有彈性,對於某些職業白天可以出來買菜辦事感到不可思議。這也成為他們想像什麼是理想工作的條件之一。
我的雙手無法完整攤開整個報面,我就學大人把報紙斜斜攤在摸起來有點滑溜的桌面。我從小喜歡讀報,體育版、娛樂版、好像沒有看過副刊。有陣子小學作業要我們蒐集台南好人好事代表,於是大量關注地方新聞。那個暑假不知為何我的興趣落在全版的電視節目表,版面往往接在娛樂新聞的後面,今日即將播出什麼節目呢。綜合台的節目表差異不大,八點檔就是連播五天。電影台的變化比較多元,尤其對於電影居然跑到電視播出這件事情感到好奇。
我的成長與第四台文化同步進行,為此養出許多電視兒童,孩童搶遙控器、被告誡不要靠電視太近,或者電視螢幕掛上一個據說得以防止輻射的隔板,都是想像世紀之交家庭空間的關鍵符號。剛放暑假的我就著節目表設計自己的二十四小時,我讀節目表如同在讀時間的日記。試問時間的時間又是什麼時間。
遙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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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發現鄰家小孩在搶遙控器,心中其實甚為欣羨,我家不興闔家觀賞這種儀式,人人房間都有自己的小電視。也就不用搶遙控器。我常在不同房間看同個節目,或者同個房間看不同節目。對於看了什麼竟也會有差異的詮釋。
我們不搶遙控器但常不小心摔壞了它。有次小孩各自上學,剩下二爺與祖母在家找不到遙控器,以為是被我放進了書包帶到了學校。那時我們教室位在司令台正後方,老遠看著祖母跑來我的教室,老師早已跟在身旁。
我的書包裡當然沒有呀,卻還是禮貌性地找了一下。那日祖母與她年紀相仿的導師交談愉快,她們日後成為了好朋友。
遙控器有幾枚按鍵是我的最愛,第一枚叫做「頻道往返」:選擇太多有時忘記上個節目落在哪裡,直接切換的功能相當人性並且直觀;第二枚按鍵叫做「定時睡眠」:也就是電視機可以開著當床邊故事,看到睡著也會自動切斷,我因睡覺太過安靜怕會聽到祖先說話,因而常常使用這個功能。第三枚按鍵尤其深得我心,它叫做「雙語」:日語或者洋片頻道,碰碰運氣可以發揮功能。
我常說宮崎駿的動畫《龍貓》,我小學看的是台語發音的版本,同學聽了覺得不可思議,至今我還能模仿電影最後大姊用台語向龍貓公車報上媽媽住院的七國山病院,祖母跟著我看得聽得好入迷。台語日語的雙語轉換猶能體現這部動畫的精神,我一邊收看一邊切換,才想到祖母本來兩種語言就很熟悉。而我手上的雙語按鍵於她反而像另種語言。雙語的雙語又是什麼語種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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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黃子欽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