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9 ◎林文義 圖◎王孟婷
鴨嘴獸般的高鐵列車滑進等候的南下月台時,總覺得內在一陣突兀的心驚;隱掩在地下數層,彷彿不見天光的永夜,想著──它會帶我到何處的遠方?不確定又確定的倒是莫名傾往的期待,如果異象突變地誤入另一個空間?
我安坐、閤眼、靜心、空蕩地不思不想。
隨手抽出前座椅背下網袋的隨車刊物,薄薄一冊編輯精美的雜誌,巧思文字、圖影漂亮,引領著乘著高鐵去旅行──旅店、餐館、景點……終極的目的是:消費再消費……有趣的是,旅客搭高鐵,行車間用餐的是台鐵便當。
終究上升到天光乍現的地面高架鐵道,一條河道狹隘的大漢溪從不遠處的群山蜿蜒而來,彷彿在兩岸擁擠的工廠鐵皮屋、極為突兀參雜在零亂景觀之間的公寓、高樓……
少人側眼觀景,多的是低首撥弄手機。
要了一份報紙讀,鄰座不解地看我一下,繼續專心滑著手機;不必相問真好,互不叨擾的兩個世界,陌路各生涯,晴雨眾生相。
想是來自異鄉,結伴旅人半是好奇半是興奮,細音低語繼而大聲譁笑;熟悉捲舌的華語自是中國人,不諳但彷彿依稀的香港廣東話,尾音短而重的女聲,不禁側首看去,容顏嬌美卻猶若加工製造的同一品牌,是朝鮮女孩兒。
旅行箱上放置著:鳳梨酥、美妝品紙袋。銀和粉紅的閃亮過時速兩百多公里,高鐵窗外初夏的午後陽光;台灣依然悶熱到三十七度……
穿過山洞、跨過河流、高速公路、城鎮與鄉野。鴨嘴獸平地飛行,像是在南半球那潔淨的水瀑中悠游;然而化身為金屬型載具的它,日夜飛馳在這南與北四百公里軌道上,這異樣充滿塵霾的狹長如蕉葉之島,是否在最深沉的黑夜停歇時,會有著稀微的感傷和思念?
不是在鴨嘴獸生身的南半球,而是形塑金屬載具,四季分明,夏花冬雪的北方島國……也是另一種鄉愁嗎?我看見窗外稻田正翠綠。
翠綠稻田是五月原鄉
冬之北國我正南下
太平洋岸潮水相同
富士山果如北齋之畫
玉山啊是否飄雪了?
去年十二月,東京南下京都的新幹線急行,首次邂逅如此接近的富士山。同樣是七○○型的鴨嘴獸形狀的金屬載具,親炙、熟諳的內裝座椅,人情味地前後車廂有兩處吸菸室,但見室中人悠哉地持菸賞景,靜謐得像一幅浮世繪。
雪,如此潔淨、純白地覆蓋尖錐狀山頂,記憶從遠到近,童時至遲暮之年,富士山宛如烙印、刺青的圖騰,恆久不忘地浮形在晝與夜、夢或醒的印象深處……那時誰會想到玉山?
因為迢遙不可及,所以有所思;由於陌生的距離,自是揣臆和想像。那是竹久夢二的女人畫,那是三島由紀夫小說仰望的天皇如神的古昔武士就義前深情回眸的霞光反照,是嗎?
我也靜靜地在新幹線列車極有人情味的吸菸室裡抽了兩支菸,彷彿藉著悠然的、輕緩的吞吐之間,凝視富士積雪的無比靜美過程,想著一段短詩的文字組合……十二月初冬,是否原鄉的最高峰:玉山也下雪了?該是如何壯麗?
是秋天,首登玉山,那是2002年,冷杉林、枯木群、而後是排雲山莊向晚時璀璨、橙紅的落日前大片的雲海,潮浪湧漫的狂野和遼闊!猶如數百年前,先民從唐山渡海而來的勇健與豪邁,那時在黑水溝生死拚搏的人心奔騰的血液如火,驚懼的靈魂冰冷若雪,沒有退路只有前行……媽祖婆啊,汝就保庇,平安到淡水……民謠如此吟唱百年了,今時台灣人都忘記;政爭內鬥、藍綠私利,我們一再耗損自己。
不必感傷,事實上感傷再也毫無意義了。
學習徹底的遺忘,何以在暫別原鄉的異地依然還是殷切難忘?富士山已在背後,太平洋海岸一線蔚藍,彷彿是剎那三十年後的霧中風景,青春是一朵決絕離枝悄落的茶花……是啊,記憶中即將抵達的京都,也是秋天吧?銀閣寺閉門前半小時匆匆進入,但見苔綠和白沙之間,紅紅的茶花落了一地,夕陽下如此悽豔──緩開的茶花是種來等待的。王定國說。
等待一朵緩開的茶花
猶若夜星在窗前
最後的晚班列車
妳在月台殷切守候
接我回家溫一壺好酒
晚年小酌,彷似人生回顧,破缺或圓滿都是過往雲煙,被辜負、辜負他者,靜靜的偶然和必然的浮形隱約,沒說清楚、來不及答辯的話詞終究成為迷藏未解的心事。借一盃酒,醍醐灌頂般地明晰過來,鄉愁一樣地歸於絕對之沉寂;茶花悄然掉落,猶若川端康成小說:《千羽鶴》那只紅痕疑是唇印的志野陶……
我在南下的高鐵靠窗的位子,終點站是高雄左營,可以安心小睡,祈盼不思不想地全然放空。放空是否能似佛家所說的:「無我」?存活在人間,其實非常苦。雖說放眼盡見車廂乘客手握手機,稀微地只有我這今之古人依然翻閱報頁,一切都如此合宜,資訊如夜來滿天繁星,真假莫辨,人間行路,不就如此?
──是的,老闆,我明天會跟他說明,請您安心,訂單不許他移走,是的,是的。
──汝底叼位?擱十分鐘就到台中站啊,好啦好啦,莫囉嗦,捏咪著夠位,稍等一下。
──莫汝是安怎?囝仔代誌隨在伊去,咱做示大的要講什麼?袂聽啦,莫汝想安怎?
鄰座二三對著手機看不見的人,不耐地呼喊著……紅塵多事,幾人不是傷心者?我調整三合一眼鏡,專注閱讀報紙,垃圾多,珠玉少;反思:這不就是自找麻煩嗎?只有高鐵最忠心,準點不差地抵達每一站,分秒如此神準。
妳那杏色風衣飄在風中,微雨纖細……我的悔憾是忘了為妳帶一束香水百合(妳最傾愛之花)。多麼多麼輕柔地撫娑妳那如大海浪潮的長髮啊──是為你留的。我自然自在地想到妳說的這句話,猶若誓言,彷似堅定的金石之約;親愛的妻子,妳明白我已等候妳一世紀。
一世紀約莫百年,之前是迷霧中看花。
我在列車裡不由然入睡,夢中之夢恆是我最懼怕的悄然降臨……抵達終點站前一刻,幾被水泥工廠夷平的半屏山創傷纍纍,四十年前工業區驚見──無以數計的腳踏車回家的,盡是青春的美少女!回溯昔往只是時間老去,換穿平民服的野戰服少年,與之同老沒話說。
高鐵來回南與北,借問你和我所思如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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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孟婷
報導來源:自由時報【原文網址】